“您是宁先生的……?”负责人问。
顾承锐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们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负责人大概理解成了堂表兄弟之类的亲戚关系:“我们的公益招募是面向全社会开放的,您如果有兴趣,我这里有份针对意向志愿者的心理测试问卷。”
他给顾承锐分享了一个链接,后者点进去,快速浏览了一下问题,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这个问卷宁知然也填过?”
负责人一怔:“当然,这是我们接收志愿者的必要流程。”
“他通过了?”
负责人似乎不明白顾承锐为什么如此惊讶,但还是肯定道:“问卷只是评估参与者是否适合与孩子交往、是否适合应对与弱势群体相处可能会带来的种种身心隐患。宁先生的结果很理想,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志愿者——这些天的事实也能很好佐证这点。”
问卷的选项是程度类型,从“完全不同意”到“完全同意”,共五个等级。题干不算生僻,也不含褒贬色彩,算是专业。
但顾承锐特别留意到了其中某些题,比如“我担心一些可能让自己恐慌或出丑的场合”,“我拥有一些亲密稳固的关系”,“即使没有明显体力活动,我仍常感到心率不正常”。
就他所了解的宁知然而言,这些题目的答案都不指向适合做志愿者的特质。
还有“我常常觉得紧张或者神经过敏”,“我往往对事情做出过激反应”,顾承锐瞪着这两行文字,忽想起一件很小很小、很久远的事情——
在初识宁知然的那一夜,双子塔地下停车场,当顾承锐发现宁知然身体不适、想伸手给他解开安全带时,宁知然却惊恐地躲了开来。他误以为顾承锐是要打他。
多年前,当顾承锐得知宁知然长期遭受父亲家暴时没想起来的这个细节,却在今天,此时此刻,清晰如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负责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顾承锐回神,发现操场空了,孩子们已经回到室内,宁知然擦干额前的汗,走来他身边坐下。
顾承锐的手搭在椅背上,宁知然凑过去,用下颌角蹭了蹭他的掌心,顾承锐就把手指屈起,挠了挠他的下巴。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
不管是时空回归正常、各奔东西,还是继续以伴侣的关系过下去,他们大概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倒也没有很喜欢,”宁知然说,“只是我这辈子既然不会为人父母,也就没有机会给出我小时候向往的那种亲情,还不如送给需要的小孩。虽然可能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聊胜于无。”
“你小时候向往的亲情是哪一种?”顾承锐顿了顿,“如果觉得要揭伤疤才能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宁知然笑笑,没太在意:“就和这个项目对志愿者的一些要求差不多。要愿意蹲下身来,保持平视和孩子讲话,不要轻易许下没法兑现的诺言,要关注孩子们之间是否存在霸凌的现象,同时不能问隐私问题。”
顾承锐听完,沉默了一会:“放到现在,这些不需要亲情你也能拥有。”
宁知然叹了口气:“是,现在不会有人低看我,不会有人对我出尔反尔,没人敢职场霸凌我,也没人敢当面打听我的隐私。亲情不是我变成体面的大人的必需品,可惜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缺了就是缺了。”
顾承锐注视着他的侧脸,宁知然慢性子、好耐心又易共情,更早已是个适应社会的合格成年人,面对与他遭际相似的小孩子,献出一个合格的义工的爱,并无难度。
“那份测试问卷,”犹豫良久,顾承锐问出盘踞在他心底的话,“你是真心填的吗?我的意思是,让你通过志愿者筛选的积极答案,是你主动的、真正的改变,还是……”
宁知然愣住:“……你觉得我是靠刻意把答案往阳光健康的方向填才通过测试?”
顾承锐大概真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一句话就能戳到他的痛点,让他简直是不由自主地情绪激动起来:
“这又不是考试,过不过无关痛痒的,我就算在法庭上是个巧舌如簧、无利不往的讼棍,可在这些事情上我有什么钻空子做假的必要?还是说顾承锐在你心里,我就活该永远是个心理阴暗扭曲的可怜虫,好供你施舍你那多到让人讨厌的同情心?”
顾承锐不在乎宁知然刺耳的措辞,比起对方的精神健康,就算被骂个狗血淋头他也无所谓,宁知然越失控他反倒越冷静:
“然然,我只想知道这是改变还是伪装。积极的心理暗示对你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但自我麻痹和戴面具当演员,只会适得其反更加重你的负担。”
他说得这么直率坦诚,让宁知然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倒不知道该气什么了。气顾承锐一针见血?还是气自己向好的努力总是徒劳?怎么会连变幸福变开心都是一件难事?
他有些颓丧道:“至少我头脑清醒,不会违反对志愿者的要求,更绝不会伤害这些孩子。”
“没错,”顾承锐颔首,却紧接着直白指出,“但你每给出一点‘亲情’和‘爱’,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消耗。孩子们的善意与快乐或许能给你提供短期的情绪价值,但既然你一直介怀于小时候亲情的缺席,那这对于你来说,一样是治标不治本,聊胜于无。”
宁知然望着他,哑然的直接原因接近惶恐——顾承锐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把他看得这么透?明明这是个从小都有人去迎合他的性情的大少爷,从以前的相处与行为来看,顾承锐并不在乎别人的内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