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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闻圣旨,对面一片骚动声,早已恨毒樊卓敢怒而不敢言的兵卒们,纷纷弃械,顿成散沙。众目睽睽下,傅则安伏跪在簪缨面前,向她奉上那道旨意。他出京前曾进宫一趟,皇上对簪缨心存愧疚,交给傅则安为她以防万一的护身符,就是这个。簪缨低头审视傅则安片刻,又轻瞥那道圣旨,眼底闪过一丝厌憎。她曾两番拒绝皇宫册封。离京前对蜀亲王给出的郡主之位,更不屑一顾。但在此刻两方对峙的情形下,她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真是来得及时。簪缨略一思索,伸出指尖在绢轴上点了两点,玩弄似的,不大恭敬。沈阶正欲开口提醒,簪缨已收回手,未接圣旨,转身环顾眼前的蒙城守兵,目光最终落在那些神情麻木的女眷脸上。“樊卓已败,此城从今日起为我封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她的声音并不高昂激厉,却清晰传入军户中每一人的耳中。众卒哪里知道簪缨其实并未接下封赐,但听她信口说什么封邑,那必是公主殿下无疑了。虽然贵人皆如天上云,卑者不知深浅,但有一位心肠良善的贵女坐镇城隘,总比残暴好色的上司要好百倍,于是更为诚服。傅则安托着那道圣旨默默起身,不知是否早预料到簪缨的选择,神色一片平静。拉大旗扯虎皮,昔日恪守礼节的建康公子好像忘记了欺君为何罪,只为能帮上簪缨一点事感到高兴。跟随樊卓的副将,与樊氏嫡系被反戈的兵卒制服住,樊卓落在影卫手里,被狼咬断了半边脖颈,竟未死透,还苟延残喘着一口气。“女君,”王叡近前对簪缨低语,“方才阵势仓促,难免没几个亲兵跑回城中通风报信,当务之急是女郎携圣旨进城,先控住兵营,免生波折。”簪缨点头,瞥一眼半死不活的樊卓,思索该如何处置。这时沈阶忽然低头看向仍怔愣在地的受欺少女,“你。”小脸惨白的少女被他唤得一哆嗦。沈阶一言不发地解下防身匕首,扔在她跟前,有那一瞬,他眼神冷酷如冰。“我家女君不救无用之人。仇人便在眼前,你敢不敢杀?”簪缨当即色变,皱眉道:“沈阶,你干什么?”沈阶错身挡住簪缨,未回头,语气却顷刻变得温和:“稍后与女君说明。”他谦恭的语气与强硬的态度混同在一起,像鲛鞘里露出一点锋,让簪缨恍然陌生。一霎的停顿,余光见那瘦弱女孩哆哆嗦嗦要去捡匕首,簪缨心里一揪,抬步去拦,又被沈阶闪身挡住,不禁怒喝:“沈蹈玉!”话音未落,女孩已经握住了冰冷的匕首,哭道:“我敢!我敢!”说着奋力持刀向前,照着樊卓、她日日夜夜的噩梦,闭目狠刺。只听樊卓一声嘶吼,那一刀不偏不倚插中他心窝,血目余恨,当场气绝。热血喷溅在女孩脸上,粘腻而腥臭,终于崩断了她心上最后一根弦。她无力拔出匕首,虚脱跪地,向簪缨砰砰磕头,泪流满面:“公主殿下,我有用的,我真的有用的……恳求公主殿下收留奴在身边,奴什么都可以做,奴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求求您……”簪缨眼眶通红,过去一把将人揽在怀内,抚着她蓬乱的头发轻道:“好孩子,你不是奴,以后也不会再遭此罪了,我跟你保证,好不好?”棚户中的妇人们看着这一幕,眼里氲出水光,似有光采。不知谁第一个迈着孱孱步履走到已死的樊骁骑面前,影卫犹豫一瞬,没有拦阻,那妇人用力抽出那把匕首,没有犹豫,又用力捅了进去。接下来是第二人,第三人,交接无声,却默契地一刀刀捅穿此恶獠的五脏六腑。而后默默跪向簪缨,磕一个头。她们身后那些或夫或兄的儿郎,终于盖不住心里被折磨多年的羞愧与无能,七尺男儿泪,掩面痛哭声。杀将军者是军户,至此这些蒙城兵除了死心蹋地地跟着簪缨,受她庇护,再无退路可言。簪缨含在眼里的一滴泪笔直坠下,冷冷望向沈阶,“你满意了?”沈阶在那片清透犀利的目光下,竟有一瞬踌躇失措,未等回话,簪缨已敛色起身,让众妇都起,清点人手开进城中。有蒙城兵开路,北府兵殿后,最要紧是傅则安攥在手里的那道圣旨,一路上高声宣读,让城中县令主簿都知道蒙城易了主。镇中兵营经历了短暂的骚动,然群龙无首,很快便被打压控住。另一边,杜掌柜火速联络了当地唐氏分号的掌事人,以便了解城中大小事,又给小娘子腾出一幢驿馆,由重兵驻守。这里屁股还没坐热,那厢,得到消息的蒙城县令便携帐下二主簿赶到驿馆。

侍卫报进来时,簪缨正听在本地分管珠宝生意多年的李掌事说明:“……豫州刺史刘樟刘府尹,本系三流门阀出身,全赖娶了豫州第一世家樊氏,靠裙带做了这一州长官。樊家势大,那位樊夫人是出了名的剽悍,今小东家杀其侄,纵使刘刺史有心奉承小东家,依某愚见,刘惧于悍妻,必有一番周折。”“这我想到了。”簪缨呷一口热茶缓了缓,“能纵容子侄行此禽兽之事,能是什么讲礼法的人,什么明大义的官。”如若这些人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捏着鼻子来奉承自己这个“公主”,簪缨就更不敢走了。谁知道她一离蒙城,这些视人命为蝼蚁之人会不会翻脸无情。她有诺,在未完全解决威胁那些兵户的贵幸们之前,蒙城,就是她的困城。好在,“旁的我不会,灭大户,我倒有些经验。”她说这话时,被灭了族的傅则安就在门口处立候着。他听了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因追随一路,头一次得到了登堂入室的殊荣,离小妹妹近了些——哪怕他心知肚明是因手中圣旨的缘故,也颇觉满足。沈阶站得比他还靠后,一人向隅。簪缨自进城后就没正眼搭理他一眼,没与他交谈一语。她心里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初步有了数,端坐上首矮榻上,召县令入内。县令一进门便敛袖大礼参拜,战战兢兢称:“下官拜见宜昌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仪降,有失远迎!”簪缨低头玩了一会辫梢,方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娇蛮道:“迎不迎的,原无什么干系,只是你这里的武将是如此不懂规矩的么,竟调戏到我头上来,被我杀了。”县令正不知樊卓一死,他该怎么跟上头交代,听簪缨说杀人的语气如砍草,心尖一跳。县令偷偷抬眼瞻望,觉少女美若芙蕖,然一身目中无人的娇蛮与贵气,的确像是宫里养得出来的,不由嗫嚅道:“这……殿下恕罪,想是樊骁骑不知……莫说骁骑,便是下官此前也未曾听闻,圣上新封了一位公主,不知下官可否有幸请阅圣旨?”簪缨眼尾轻钩,立在县令身旁的傅则安冷笑道:“这话是何意,傅某乃圣上亲擢的太学文学博士郎,御前领旨颁赐,难道某还敢假传圣旨不成?”簪缨也笑了,甜甜道:“他要看就给他看呀,至于算不算对父皇大不敬,看完还走不走得出这道门,我可不管了。”县令听她一口一个父皇,心知眼前是个有恃无恐的小祖宗无疑,哪里还敢质疑,叩头道:“下官不敢!但不知……殿下在蒙城是稍做停留,还是……”簪缨笑视他,“父皇封我名号,食邑只说任我挑,我心里有一口气没出,就要这里。这便写封百里加急的书信寄回京中请旨,自是要留下的。”县令心中微沉,心想这位惹不起的小殿下被樊骁骑惹怒,是要与樊家杠上了?他见簪缨懒懒挥手,连忙识相告退。一出驿馆大门,回望铁甲重兵,心有余悸,一回府便急忙叫心腹给顶头上级郡太守送信:“速报太守,唐氏女受封公主,屯兵,据蒙城!”而在他走后,簪缨瞬间抹了面上假笑,叫回几位掌柜的与牙将王叡议事。瞥了眼如同一对门神的傅则安与沈阶,她也未撵走。关紧门户后,簪缨始起身微颔一礼,“之前在城外事出突然,也算兵行险招,不及提前与各位商量,是我欠考虑。”众人忙客气还礼,簪缨微笑说:“众位都算阿缨前辈长辈,我知道,你们心里未必不觉得我年少轻薄,多余管闲事,但杜伯伯、吕伯伯、越伯伯,你们是我娘的得力干将,摊上我这样不省事的小东家,不包涵我也没法子。“至于王首领,我亦知你在城外时,不赞成我如此行事。还需留将军在城中几日,彻底镇服营兵,其后你尽可带兵回兖州复命了。”王叡一愣,玩笑道:“女公子这是纳了蒙城几千兵力,便看不上大司马给的三百人了吗?王某平生不说假话,方才在城外,女公子做的事真是痛快!王某敬服女公子慈悲心肠,又雷霆果敢,前番劝行,只是恐女公子出闪失,既女公子心意已定,王某岂不跟随。”杜掌柜等也笑,“小东家都这么说了,谁还敢不听候差遣,说罢,待要如何?”簪缨目光沉静下来,一默,道:“不去颍东了。”“传信给颍东的乌龙与手,以及同时收留的那批佃户流民,速迁往蒙城。李掌事,给郡内唐氏旗下的人通个气,手底下有信得过的武贲介士,也都尽快聚集到此。”李掌事似懂非懂,“东家是担心樊氏不会善罢甘休?可而今娘子已是公主身份,难不成豫州刺史敢胆大包天地举兵来打?”簪缨眼里浮现一层浅淡漫澜的水雾,半晌轻道:“我做公主干什么。”她从马车走下的那一刻便想明白了,江左南朝,处处是腐肉,几乎烂到了根子里。这一路上她看到的人间疾苦如此多,那看不到的,又会有多少?从前总以为上辈子的自己经历最苦,重生一回,走出那方樊笼,才觉众生更苦。她靠着给兖州运资输粮,能解前线燃眉之急,却救不了其他地方的污浊世事;她拉下了李景焕,京城依旧是豪族王谢当家,寒人依旧无出头之日;她有再多的身家,再多的倚恃,终究只能独善其身,无法兼济天下。可她为什么只能等、只能靠、只能眼睁睁看着、假惺惺愤怒着?她需得做点什么。“我要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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