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世界,宁争滔偷听到过爸爸妈妈的一次对话。
顾承锐似乎是瞥见宁知然换上衣:“你想不想做个祛疤什么的,把那个……消了?”
宁知然沉默两秒,低下头,看了看肚子上的痕迹,摇头:“留着。不留着我偶尔会忘记她是从哪里来,会感觉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和我血浓于水的人。”
那时候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又静又冷的,并不快乐。
宁争滔抱住宁知然,问:“妈妈你快乐吗?”
宁知然一笑,满口应着:“嗯,宝贝快乐妈妈就快乐。”
宁争滔却很固执道:“我是说你,妈妈你快乐吗?爸爸快乐吗?你们在一起快乐吗?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会快乐吗?”
宁知然被这一串问题打蒙了,正组织语言,顾承锐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面对着他们两个盘腿坐下,小小一块地毯已被三人一狗占满。
“当然。”顾承锐拿手机给躺倒的母女两拍了几张照片,顺手设成墙纸。他的锁屏反正就是老婆孩子二人转,上一张是春天时去泡温泉,宁知然抱着宁争滔缩在院里躺椅上听雨,两个人都痴痴的,像两只泡澡泡到入定的水豚。
“我们在没有你的时候就已经过得很快乐了,有了你之后更快乐,这一年你因为上学不住在厦门,我们虽然有点寂寞,但也还是快乐的。”
这件奇怪的小事最初没引起宁知然和顾承锐太多关注,他们只以为是女儿在外面读书久了,习惯兴趣都有改变,一时有点不适应家里。而且看宁争滔每天开开心心,完全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直到宁崇媛的造访。
她听说宁争滔回到厦门,特别百忙之中请假带了周末,从深圳赶来陪她。
人人都说她们长得像,她们也的确是胜似生身母女的亲近。宁崇媛对自己亲弟弟不咸不淡、无可无不可的,但对这个外甥女是没话说。宁争滔两岁时,宁崇媛还向公司申请了一年派驻美西的机会,base硅谷,就为了能在车程一小时之内看到她的小女孩。
然而此刻的宁争滔并不认识这位看起来有点不茍言笑的姨妈。
她从小只是知道宁知然有位年纪相差很多的姐姐,可她更知道的是姨妈早与家中决裂,从不和宁知然联系,更从来无缘与她相见。
宁崇媛对她来说与陌生人无异。
但宁争滔自幼被夸奖机灵,知道不应该在这时候露怯,她并不讨厌姨妈身上好闻的白茶香味,也不抗拒姨妈把她像抱猫一样搂着腋下举起来,轻柔掂掂说“滔滔长大好多”,更不害怕把另一个宁争滔在免税店买的伴手礼咖啡豆送给姨妈。
天南海北的一家人难得坐下来聚餐,四代同堂,宁崇媛没发觉异常,徐飒与顾承锐父亲没发觉异常,九十高寿的阿嬷也没发觉异常。
只有宁知然和顾承锐,世界上两个最最熟悉宁争滔的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晚上关起门来,在宁争滔的房间,顾承锐陪着她看了两集海绵宝宝,宁知然靠在猫窝沙发里,给必爱诺梳毛,不经意道:“宝贝,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让你不舒服的事?记不记得pre-k的时候老师讲,既要坚决地说‘不’,也要勇敢地把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
其实早些时候他们两个私下通气,校园霸凌、种族歧视甚至身心伤害,什么问题都考虑到了,顾承锐的越洋电话已经拨出去,又被宁知然按下,说“还是先听听滔滔怎么讲”。
宁争滔没有完全听懂妈妈这句话,但在她读的学校里老师也讲过类似的事情,于是吞吐了一下。
顾承锐立刻一身冷汗。
“是有奇怪的事,”宁争滔慢慢道,“但不是不舒服的事,是让我特别开心的事。我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钻出来,就来到这个爸爸妈妈在一起特别开心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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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绿与无水黄油(中)
“你的意思是,在兔子洞的另一端那个世界,妈妈是大学老师,你只有假期才回到厦门来,还养了一只边牧狗狗,对嘛?”
宁争滔点头,很遗憾的样子:“必爱诺好可爱的,可惜没法把照片拿给妈妈看。”
她与宁知然一起躺在主卧的大床上,用了一整晚的时间给他讲她来的那个世界,她在那里的伙伴和宠物,爱好和日常生活,她的那一对爸爸妈妈。
宁知然知道那其实也是他和顾承锐的故事,但从女儿口中转述出来,不知怎么好像就变成了别人的故事。真是幸运……没有分别、没有误会、没有病痛、没有差异,如此平顺而安稳的三十岁。
他几乎要忍不住问宁争滔:“你会不会更喜欢那一对父母?你来到这里,会不会讨厌我和你爸爸,会不会像此刻在兔子洞另一端的那个你一样希望我们离婚?那个你又会不会不想回来?”
可是在他问出来之前,宁争滔已经讲累了,窝进他怀里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很晚的时候,外面响起动静,顾承锐结束多日的出差,回家。
他似乎很疲惫,没有收拾行李,只是匆匆洗了个澡。凑近才发现宁争滔也在他们的床上,于是倾身越过宁知然,亲了亲她的脸颊。
宁知然其实尚未入眠,只是闭着眼睛没动弹。他感觉到顾承锐的吐息在他皮肤上方停留了片刻,下一秒,对方环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了他颈窝里。
没过多久,身后呼吸变得平缓,顾承锐紧贴着他睡熟。
次日清晨,顾承锐醒来,床上只剩两个人,他轻轻给宁争滔把被子盖好,转身看到宁知然倚在阳台上,望着雾蒙蒙的阴天。早戒了烟,所以只是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