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当晚并不忙,闲暇下来的黎冬就待在值班室里,思考明晚该如何跟祁夏璟说去魔都工作的事。习惯成年人世界的自我判断,久而久之,让坦白成了件不太轻易的事。不过就像祁夏璟说的那样,即便再难,总要为了更久的将来努力尝试。黎冬仍旧表述困难,无奈,只能效仿上次失败的表白,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提笔思绪不受控制,没写几个字,落在纸面的成果就变成纵横交错的排线和绘图。天寒屋凉,值班室供应的暖气效果并不好,黎冬画了会就只觉手脚发凉,连看见手机屏幕打来的电话时,都迟钝几秒才接起。是黎明强打来的电话。印象中,父亲鲜少主动打来电话,黎冬忐忑接通倾听,两人生分地问候几句,就听黎明强直截了当道:“今年元旦放假,回家的话,把人带回来看看。”“”惊愕父亲的态度巨变,黎冬在电话里沉默许久,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爸爸,是弟弟和您说什么了吗。”又是一阵长久的无声对峙,才听得黎明强苍老的声音响起,并未正面回应她问题:“你从初三毕业,就喜欢上他了?”沉埋十几年的秘密被猝不及防提起,黎冬想不通父亲如何知道这些,就又听对方沉声道:“你妈都告诉我了。”“你还留着当年的合照,藏在衣服口袋里。”记忆走马观花般飞逝回溯,黎冬想起母亲那晚抱怨她衣服乱放,她害怕藏匿冲锋衣口袋的合照被洗掉,慌忙转移阵地。合照至今还夹在客厅架子的书页中,同那张精心准备、却不曾表露的告白词放在一起。世上果然没那么多幸运和巧合,她以为是运气好才没被母亲洗掉合照,实则是照片早早被发现。难怪后几天里,周红艳的态度突变,见两人同处就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父亲,再多给我们一些信任吧。”经历上次吵架,如今心平气和的沟通就显得尤为难得,黎冬攥着手机,垂眸看纸面上的画影:“事情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不甘与糟糕,我们也是。”“”虽说到最后也不得黎明强对祁夏璟的肯定,但不再严厉拒绝也算巨大进步,黎冬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心里仍好奇周屿川究竟跟父亲说过什么。但白天周屿川已经明确回避过问题,以他的性格,再问大概也不会回复。黎冬心不在焉地提笔勾划,很快,便携笔记本里又多出一张她日日都见的男人脸庞。最近她像是捡回了以前随手画的习惯,新买的笔记本不知不觉就用掉大半,十有八九都是祁夏璟的画稿,或精致或潦草。黎冬从头到尾翻开一遍,看着纸面上或正面或侧影的脸,不知怎么,又想起那本被她丢掉的活页画册。自那年仲夏起的往后三年,那本画册被不断新添的活页塞的鼓鼓囊囊,有成千上百张少年意气风发的背影。却完整记录了黎冬整个青春里,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和暗恋。画册在分手那天被她狠心丢掉,当时只想着彻底放下不切实际的喜欢,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会成为终生难圆的遗憾。黎冬活动着冷到发僵的双手,后悔怎么没在办公室多留一件外套,桌面的手机再次震动。“阿黎,在忙么。”听筒传来男人熟悉的低音,带着几分懒倦:“不忙就下楼,我在医院门口。”祁夏璟来的突然,黎冬接着电话匆匆往楼下赶,在一楼大厅就远远见着身形瘦高的男人,臂弯挂着浅米色大衣,手里还提着东西。黎冬小跑上前:“怎么突然过来。”“送衣服,”见她走近,祁夏璟迈着长腿上前,将外套披在黎冬身上,“科室群里有人说,医院这两天供暖不好。”随后将手里的布袋递过来,黎冬低头看,是家里的暖手宝和天蓝色的保温水瓶,以及几片暖宝宝。垂眸静静看躺在袋底的东西,黎冬倏地勾唇笑起来。祁夏璟抬手揉她脑袋:“笑什么。”“以前觉得你和这些日常小事,特别遥远,”黎冬眉眼弯弯,亮晶晶的水眸宛若蕴含万千星河,“现在好像不一样了。”年少时期总觉得遥不可及的倾慕神祇,在这样长久的时间流逝后,终于成为她触手可及的爱人。他们彼此见过对方最狰狞可怖的伤口、彼此陪伴过那些酸涩难眠的深夜,狼狈而笨拙地修补曾碎裂生锈的破镜,一路磕磕绊绊。好在他们始终不曾放弃。祁夏璟不知道黎冬低头在笑什么,宽松外套将她整个人如团子般裹起来,只露出修长纤细的四肢,配上此刻脸上笑容,尽显几分明媚娇憨。她最近情绪比以往丰富许多,或哭或笑,亦或是抱怨和耍小性子,都不再是重逢时的疏冷。这样真实鲜活的情绪,能时刻令他感到安心。黎冬晚上还要值班不宜逗留,祁夏璟送过东西后,俯身在女人额前留下一记亲吻,目送黎冬背影消失在大厅拐角,随后转身开车回家。推门走进玄关处,祁夏璟低头拖鞋时,就见罐头朝他飞扑而来,嘴里叼着客厅电视的遥控器。罐头在新家适应的很好,且由于黎冬家里摆放各种小东西,又溺爱地纵容他搞破坏,金毛这两天开启了无法无天的拆家模式。从傻狗嘴里拿过遥控器,随手放在客厅的书架高处,祁夏璟回到卧室脱去外套,又弯腰去收拾床上刚洗净的零散衣服,准备挂进衣柜。黎冬衣柜空间不大,加上他的衣服就更显拥挤,祁夏璟双手抱胸,抬起眉梢观察,目光最终落在衣柜右下角的内置立柜,上下共有五层抽屉。挂起的衣服不少并非秋冬装,显然收进抽屉更合适。昨晚的夜间运动后,祁夏璟抱着湿的不成样的黎冬去浴室冲澡,被赶出去拿换洗衣服后,知道抽屉前三层是内衣和内裤,后两层大概是反季收起的衣服。拿出衣柜里挂起的反季短袖,祁夏璟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打算将短袖放进底层抽屉。结果有件衣服卡塞在柜壁与滑轮之间,祁夏璟看着漆黑衣袖微微皱眉,用力将衣服拽出来。原本该在抽屉最底层的黑色冲锋衣,此刻全然暴露在眼前。一眼可见的男款,纯黑色调的衣摆有嚣张的骷髅突然,显然是给年轻男孩穿的,大小型号看上去比祁夏璟身穿的小些,但合身的人身高一定有180。印在冲锋衣帽檐的logo很眼熟,是祁夏璟中学时尝穿的牌子,均价大五位数起步,很有名的高奢品。祁夏璟不由皱眉。黎冬的衣柜里,为什么会有显然不属于她本人、且价格昂贵到她平日不会购买的旧款男装。卧室昏黄光线不适合拍照,祁夏璟走去餐厅拍衣服标签的货号,很快搜索到这件衣服的设计售卖时间,大致是十三年前左右。正是他和黎冬初中毕业、升入高中的时间。不知怎么,祁夏璟又想起那次科室聚餐,真心话提问时,问到他和黎冬分别的初恋时间。他记得很清楚,黎冬当时的回答,是“初三毕业”。初三毕业正好是他被送去乡镇做公益的时间,去的就是黎冬老家所在的乡镇。——“你初恋长什么样。”——“你和他长得很像,各方面都是。”那时对话在耳边回荡,太阳穴一下下重重敲打神经,祁夏璟剑眉紧拧,荒诞疯狂的设想在脑海疯狂滋长。但他不记得自己那时见过黎冬。伴随着开锁推门声,罐头惊觉的犬吠声响起,祁夏璟抬眸看清玄关处进来的青年,沉声制止:“罐头,回来。”
丝毫不惧冲着他龇牙咧嘴的金毛,周屿川面无表情地进门换鞋,手里提着纸袋,径直走向厨房冰箱。离开时,本以为母亲就塞了花茶,下班到家才发现后备箱里的龟苓膏,通知过黎冬后就开车送过来。黎冬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吵架,周屿川更懒得开腔,就听懒懒靠着座椅的男人发话:“你哪来的钥匙。”备用钥匙自然是黎冬给的,周屿川冷冷一笑,将东西塞进冰箱后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祁夏璟,冷嘲反问:“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外来物种,有什么资格问我。”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祁夏璟闻言微微抬起眉梢,似笑非笑:“小屁孩没谈过恋爱吧,不懂什么叫‘同居’?”周屿川冷呵出声,不甘示弱:“吃软饭也能说的冠冕堂皇,你倒是很懂给自己屎上雕花。”话毕,青年余光瞥过铺在餐桌的冲锋衣,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讶异,转瞬即逝。祁夏璟精准捕捉到周屿川脸上一晃而过的表情。眼底散漫消失无踪,祁夏璟不自觉坐直身体,深邃而直穿人心的黑眸盯着周屿川,沉声压迫感极重:“你认得这件衣服。”用的是肯定句。周屿川眼底寒意更重,薄唇在压抑情绪下抿紧绷直,就听祁夏璟沉哑的嗓音在房间一字一句响起:“我和黎冬十三年前见过面。”“处于某种原因,”祁夏璟话语一顿,再出声时只觉嗓子干涩到发痛,“她喜欢我,所以留下了这件衣服——”“祁夏璟。”“明明什么都记不起来,”周屿川宛若冰层下蓄势待发的火山,面若霜寒,“却能自顾自编出这么多故事,你心安理得享受的样子,真令人作呕。”“黎冬的性格绝不会和你说这些,你认得这件衣服、甚至知道他背后的含义,说明你一定是通过其他方式得知。”祁夏璟置若罔闻地继续推断,可怕的洞察力敏锐精准到令人心惊,他紧盯着周屿川每一丝微表情:“是足以说服黎伯父不再阻挠的东西,对吗。”“你强调过我不知道黎冬会画画,所以那件东西,是不是画有我们过去的画册——”话音未落,对面站定的周屿川直奔祁夏璟而来,在男人说完答案之前猛的拽住他衣领,挥拳要重击他面门。祁夏璟丝毫不躲,只黑眸沉沉地平静迎上青年双眼,语调低冷:“我要你手里的画册。”“周屿川,”对峙中,有沙哑男声一字一句清晰响起:“我欠她的,只能由我来偿还。”“”不知多久,在一道摔门巨响后,空荡无人的封闭彻底陷入死寂般无声。祁夏璟久久望着静静望在餐桌上的黑色外套,只觉头痛欲裂——直到现在,他仍然想不起,那年何时曾见过黎冬。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敢信,在他无从得知的无人角落,黎冬曾喜欢过他那样长久。丢在黑色外套上的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再熟悉不过的姓名。【阿黎:衣服很暖和】【阿黎:谢谢】再普通不过的对话,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眉头紧锁,祁夏璟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余光瞥见客厅独自玩耍的罐头。金毛此时正鬼鬼祟祟站子书架前,费力地抬起前腿,用爪子扒拉祁夏璟随手放在高处架子上的遥控器,尾巴不停地欢快摇摆。太阳穴突突直跳,祁夏璟满腔烦躁在此刻彻底爆发,低呵道:“罐头!”做坏事当场被抓的金毛吓得一激灵,失去重心后,爪子直直向前划拉,不仅是边缘的遥控器,连同摆放在架子上的书都一起推下去。一时间,鸦雀无声的房间里,只剩下书册接连砸落在的声音。“”书架旁狼藉一片,终于自知犯错的金毛嗖的躲到茶几下趴着,黑豆似的眼珠滴溜溜转,警惕地看着祁夏璟走向书架,而不是来揍他。深吸口气弯腰,祁夏璟压着火,拾起三四本书放在臂弯,要去捡脚边的书册时,却被压在最底下的一张泛黄照片、以及照片下便签的熟悉笔记吸引目光。他第一眼,便落在照片上最角落的稚嫩面孔。那时的黎冬已是疏冷性格,哪怕合照也不看镜头,叛逆地扭着头,朝右向上的位置看去——顺着合照中女孩直勾勾的视线,祁夏璟看见目中无人的少年,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五官。心脏像是被无形的铁掌紧攥着不得呼吸,祁夏璟在那一瞬甚至生出怯懦,不敢再看黎冬那时的专注眼神。他匆匆反转合照,在背页又见两行秀娟小字,那年漆漆墨色在十三年的无人问津中,褪去几分沉黑。【youareysurbreeze】【你是我三十九度的风,风一样的梦】1“祁夏璟。”“我是个太不善言辞的人,有些话如果不亲笔写下来,或许一辈子都没法说出口。”猝不及防的过往巨浪般将人卷席吞没,祁夏璟早已无能用言语形容感受,几近麻木的怔怔阅读着便签上,黎冬不知何时写给他的长长一段。“我不知道事情该从哪里说起,以至每次下笔都大脑空空——晦涩的心事埋藏太久,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若再掏出来同人分享,会感觉到绵长的刺痛。”“大概你不会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学校,而是十三年前的仲夏雨夜,7月2日晚上,你十五岁生日正好过去十天。”“大概你不会知道,我们第一次对话是你夸我名字好听,因为你喜欢冬天——这是我第一次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我觉得冬季严寒,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冰冷无趣。”“大概你不会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先动心的,其实是我。”“大概你不会知道,这段话我写了三十三遍,修修补补缝缝改改,只有一句话从未变过。”“祁夏璟,我是不是从未同你说过,我喜欢你。”深吸口气,祁夏璟看着“我喜欢你”四个小字,唇边泛起苦涩笑意,哑声低低道:“是啊,这四个字,我等了整整十年。”“那年还在一起时,我曾想过和你坦白,又害怕这份过于沉重的喜欢将你惊扰吓跑,直到分开也选择做个胆小鬼。”“但今天,那个胆小鬼想要勇敢一回,想要为分别的遗憾十年道歉,想大声告诉你,我喜欢你。”“祁夏璟,我想我人生将度过数十炎夏,但不会有任何一个,如你般惊艳时光,温柔岁月。”“你是我三十九度的风,风一样的梦。1”“希望这场如梦般永不停歇的夏日清风,经年不停而延绵远长,终迎来我们重逢相爱的寒冬。”娟秀字迹戛然而止。心跳震耳,血液崩腾冲击心脏,祁夏璟垂眸最后看向落款时间,发现是去沈初蔓家聚会的那天,黎冬曾承诺过赠他一礼物,希望他喜欢。同样的,也是他在海边等不及剖白心事的那一晚。好像他们在相互喜欢这件事上,总是有别样的默契。便签纸上的每个字都深深刻印骨肉血液,毕生难忘,祁夏璟将纸条和合照重新夹进书页,物品归位。夜深人静,长久恒远的沉寂像是时间过去一世纪那样久,书架旁站定不动的男人才终于沙哑出声:“谢谢。”这份礼物,他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