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真是安静,连小孩子微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自己的心跳,自然?是再没有更清楚的。
钟浴依旧没有抬头,可是开了口:“你到这里来,我心里虽然?怪你,却不会因此看?轻你,你是仁义君子,为国为民,我不能讲你错……所以我过来找你。”
“我是个罪孽满身的人,早有弃世之心,是因为世上还?有那个几个真心为我的人,我不敢辜负,这才凄凉苟活,先前我日夜盼望自己突发恶疾死掉……”
这一切寒昼都?是知道?的,可是再听一遍,心中仍旧忍不住刺痛,他想说什?么,喉头却哽着?。
钟浴低头,将脸贴到小孩子细腻滑嫩的肌肤上,续道?:“可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有这个孩子……”
“你不要我,我当然?也不要她,否则我就是输给了你……左右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可最后还?是心软了……”
“我带了她来,自然?要负我的责任,我自己可怜……我不要她和?我一样可怜……”
她终于肯看?向?寒昼,“你是她的父亲,我要你爱她,呵护她,给她无限的欢乐,叫她做最美满的人……你肯应我吗?”
“我怎么不肯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颤,仿佛没根的浮萍,不是值得?信赖的模样。
可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自认是得?到了恩赐,仿佛得?到了新生?。
过去的是全过去了。
他热了眼睛,看?着?她的脸,眼泪流不尽。
钟浴又道?:“攘外安内,克复神州,此番大胜,失地已收,残存的外敌,草原上也有他的仇敌,叫他们到自己的土地上去争抢吧!省心省力,至于此地之后的建设,自有旁人来管,我也尽了心,于苍生?无愧,你大可以安心……所以咱们这就回去吧,回碧庐去,再没有比那更安稳的地方了,我要在那里陪着?我的阿是长大。”
寒昼只恨不得?自己生?有双翼,或有通天之能,可以飞度万里,立时到碧庐去。
一行人动身,却不是回碧庐,而是去找齐竞。
寒复也在车队之中。得?知钟浴与齐竞之间的关系,寒复大为震惊,钟浴身上发生?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在他看?来,只要钟浴早些与她这个做太?尉的祖父相认,那她先前所遭受的那些磨难全都?不会有。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叫自己吃尽了苦头,不过他是有修养的人,虽然?万分?疑惑,却一句也没有追问。寒晳当然?也知道?了这一切,先是沉默,而后欣慰,于她而言,钟浴的祖父是谁,是否位高权重,通通不重要,她只在乎钟浴的心,她坚信她的阿弟绝不会辜负钟浴的深情,钟浴的付出?一定是值得?的。
齐竞的状况不太?好,不但?腿疾复发,还?添了别的病症,坐立皆不得?,只能终日躺在榻上,神思昏沉,常常呢喃自语,连饮食也荒废了,不过听说钟浴来到,他的精神好了很多,坐起来吃了半碗饭,用了一碗汤,待见到钟浴怀中抱着?的阿是,愣了片刻后,全身抖簌,脸色也肉眼可见的好起来,满面的红光。
“也是一个阿欢。”他喃喃道?,说完便流下眼泪。
“这是阿是,我的女儿。”
“很好。”
“我这就要带她回云林去,不过回云林前,我想着?带她去一趟漳南,拜坟,叫祖母和?父亲瞧一瞧她,阿翁可要同去?”
坟茔是在山前,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两座圆墓,枯草累累,松柏森森。母亲的坟居中,儿子的坟则是在侧前。
守墓的是一家人,□□口人,老翁并他的儿子儿妇,连带着?几个孙辈。
过来的许多人里,老翁只认得?钟浴和?赵喜,所以只是和?他两个说话。
“原来女郎添了孩子,怪道?许久不来,老叟不知情,时常挂牵……怎地这次来了这许多人?先前从未有过呀,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翁不认得?陈白,陈白却识得?他。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白发苍苍的老翁,当年?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到底是几十年?过去了。他沉默地望向?坟堆,神色哀怆。
钟浴对老翁道?:“他们都?是我的亲眷,我等此行,是为拜祭。”
老翁便道?:“那老叟这便去准备品。”说着?呼唤起家人来。
自到了后,齐竞一个字也未讲过,只是用一双浑浊的眼看?坟墓,没有墓碑,他甚至不知土堆之下,哪个是妻子,哪个又是儿子……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半道?离分?,死生?西东,原来万事成空。
“居中的是母亲,侧前的是儿子,他们都?不要碑。”
“他们恨我,不想我打扰他们的清净。”
“怎么会不恨呢?连我也犹自含恨,何况他二人?”
红日西斜,无边落木,江水金银闪耀,水鸟掠过江面,不回头地去了。
白头人冢前哽咽若孩提。
成康元年?冬十二月戊午日,魏太?尉雍凉都?督南陵郡公齐公竞病重逝世,遗命简葬。
太?尉功高德劭,忠正恪勤,安邦定国,匡扶社稷,先拥孝武,后辅孝明,以功论,当世无有第二人。将星坠地,帝甚悲恸,追尊成王,举哀五日,齐王亲往治丧。因公自请入中阳族茔,不封不树,不设明器,帝便于光陵设衣冠冢,赐葬具,发北军五校送葬,世享奉祀。
十二月大雪弥漫,正是漫天缟素。
由北向?南的马车上,钟浴在女儿的白色衣裳上系了白带,她自己也是戴白花扎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