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然被弄醒,对着镜子刷牙,已经休息的大脑迟钝地运作。“然然”是他的小名,虽然外人问起来他会这样回答,但其实这并非来自父母,而是顾承锐取的。
大三上学期,顾承锐还在追他,刨根问底非要知道宁知然爸妈管他叫什么,答全名他不信,真实情况宁知然也说不出口,最后冷了脸不再应答,顾承锐才作罢。
过了没多久,有一回顾承锐来家里接他,正碰到宁知然他爸从酒桌上下来。
男人喝得烂醉,只能认出儿子和顾承锐的车标,宁知然甚至来不及避瘟神,一个巴掌已经照脸扇了下来,夹杂着颠三倒四的闽南话,大意是“老子输得有上顿没下顿你还好意思出去玩”之类的。
他爸当然也不知道顾承锐在追他——知道了只会下手更狠——但那无所谓,不重要,他根本不在乎是否有认识宁知然的人会看到这一幕。
顾承锐下意识要还手,但他忽然想到他从同学那里听说的宁知然——努力,绩点比脸还好看,但很怕成为焦点,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做事,稍一被人关注就缩回壳里去,可惜缩得也慢,所以总搞得自己很窘。
宁知然现在需要的不是他去逞这个英雄。
意识到这一点,顾承锐立刻用手挡住宁知然的脸,飞快地将他塞进车里,把路人惊愕的、看热闹的、猎奇的目光统统隔绝掉,一言不发开出两个街区,直到城市的另一副嘴脸完全消失在后视镜中,才在路边停下。
宁知然被扇得眼冒金星,呆坐在副驾上,嘴唇微微哆嗦着。
顾承锐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到怀里,半晌,说:“我给你取一个小名,叫然然,好不好?”
宁知然机械地点头。他只是疼得有点发蒙,并不是因为顾承锐目睹了这一幕而难堪。
他敢让顾承锐上门来接,就是不怕把自己的家庭状况暴露到对方眼前,甚至他有些故意的成分在——你看,我没有隐瞒过我是怎样长大的,我们前二十年的人生一点也不一样,你确定要继续喜欢我下去吗,趁早知难而退吧。
也许是趁人之危,也许是得寸进尺,顾承锐低下头亲了亲他带着掌印的那边脸颊。
而也许是身心俱疲,也许是无暇顾及,也许是因为过去挨了巴掌后等待他的只有耻辱的示众而没有一个人会挡住他红肿的脸,宁知然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然然,”顾承锐又说,“现在我是世界上第一个叫你小名的人了。”
次日,宁知然起时,顾承锐睡得还很熟,大概昨晚在熬夜剪片子。他们作息一向不太一致,临近毕业最忙的那段日子,性生活只能放下午,因为一天中其余的二十小时,他们俩总有至少一个处于睡眠状态。
宁知然坐早班轮渡回了厦门岛内,进家门,餐桌上昨天剩的半盒酸奶已经馊了,只能丢掉。
打开冰箱一看,空得他都有点恍惚——上周顾承锐不在,他忙得三餐都在律所吃,就请阿姨只收拾家,不用做饭。
宁知然取走最后一盒酸奶,在吧台旁坐下。客厅与餐厅相连,但因为设计成了下沉式,视野内一马平川。地板、墙纸与软装都是亮色调,阳光远远地从落地窗一直洒到他脚边来,瞬间繁衍出毛绒绒的金黄质感。
昨天早上同一个时间,他也坐在同一个位置,喝着同一个牌子的酸奶。难道是因为他的人生乏味到千篇一律,人不能重复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宁知然可以重复踏进同一条鹭江,所以上帝才惩罚他,让他四年的寿命直接消失掉?再不然入乡随俗一下,不是上帝惩罚他,而是妈祖、关公或者菩萨老人家?
宁知然漫无边际地乱想,想着想着,给顾承锐发语音:“冰箱里有阿嬷送的榴莲千层,我想吃,你回来帮我捎——”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手指往左边一移,取消了发送,然后随便在外卖软件里找了家甜品店,点进去,直接下单付款。
顾承锐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了。
昨晚,大周末的,顾承锐为什么让小周把硬盘送去?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顾承锐只要有电脑就能干活,想去工作室也行,想待在家里当然也行。而小周把拷好了最新素材的硬盘送来,那么他接下来的几天完全可以呆在家里不挪窝,不用像宁知然一样为了上班赶回来。
当然,顺理成章的,他也就不用和宁知然住在一起。
宁知然咬着吸管,垂头,开始慢慢滑动屏幕。
他早就翻过了两人所有的聊天记录,毕竟自己从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想要了解这段四年的婚姻——也就是他生命中缺失的这四年,除了靠墙上那些照片,就只能靠这个。
照片是定格的,可聊天记录包含的信息就很丰富了。
幸运的是,律师职业病让宁知然习惯性地备份,不用担心记录会有缺失。
不幸的是,由于两人都工作繁忙,顾承锐又有已读不回的毛病,文字泡大都非常简短,还有很多直接是语音电话和视频,虽然看不出有多亲密,但也完全看不出关系不佳。
聊天记录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时间上基本能与宁知然的记忆吻合:
前半段从16年夏天他们相识开始,到18年6月,他们毕业分手结束。
中间有两年的空白。
后半段始于20年7月,两人交流了关于澳洲签证、领证手续、文件材料、场地预约等等一系列结婚筹备事项,高效利落,行动力之强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可以拿去当同性闪婚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