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东方既白,待这片苍茫无垠的雪原迎来新日之时,一行四人再度踏上前往昆仑山的旅途。昆仑距离无妄实打实有着一段距离,即便坐传送阵也需数日,一想到接下来要正面对上观山剑君,谢玉昭便一阵头疼。观山与颜真君不同,后者作为半个知情人,后来又在青黛的口中得知真相,只要谢玉昭上门表态,她不至于将裴文竹扣下,做出咬死不放人的行径来。一路奔波,再次站在那艳阳高悬终日不落的巍峨山巅面前,谢玉昭罕见地有些迟疑。平心而论,她对观山印象不错。这老头虽然絮叨了点,待人却宽厚温和,又极为看重他的两个弟子,若是告知真相,先不论他信不信,他若一个心神不稳,将本就所剩无几的寿元彻底耗尽,谢玉昭实在不想背这口锅。实在不行她就本色出演一把,当一次恶人,反正先头因着文姜的缘故,昆仑与魔域交恶,她作为名义上的掌权者也不受待见。更何况先前青黛为了嘲讽他,故意在他面前将谢玉昭的马甲撕了个一干二净,那一瞬间,观山面色可谓是十足难看。春光明媚,昆仑附近是一如既往的人热闹繁华。几人持着上次来时去登记处领取的玉牌,没费什么功夫便入了城。这各路牛鬼蛇神组成的小团队甫一踏入城中,自然又是收获了一堆异样的眼光。四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打量,神色自若地抬步便向由数座大城群星拱月般围起来的恢弘巨峰。离得愈发近,独属于剑修的锋锐之气便愈发浓重,待到了山脚下,更是几欲凝为实质。正待谢玉昭纠结着要不要直接打入观山的道场,硬碰硬把人抢了就跑时,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如轻烟般在脑中虚虚响起:【谢道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这是道熟悉的苍老男声,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又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意味,如虚如幻,时远时近。谢玉昭眼神微动,下意识仰头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耸山巅。旋即,压下脑中纷杂的思绪,应了声:【好。】-登临环绕着流玉云带的山顶之时,如颜料般铺陈渲染开的苍翠绿意冲入眼帘,耀眼灿烂的阳光下,更添新绿初上的生机之感。庄严恢弘的宫殿前,一身道袍的老者席地而坐,面前支着张小桌,桌面上摆了两个茶盅,似是早知她要来一般。这里的一切都和上回来一般,未变分毫,只是仙风道骨的观山瞧着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老了。感受到谢玉昭的气息,观山朝她微微一笑,道:“谢道友,你想象的来的要晚一些。”他态度温和,看向她的眼神中并无她原本想象中的厌恶敌意,甚至算得上友善。谢玉昭顿了顿,微一犹豫,走到他的面前坐下,问道:“剑君早知我要来?”“不知。”观山挽袖抬手为她斟了盏茶,语气随意地就像同经年老友聊天一般,半开玩笑道,“我又不是须弥山精擅推衍之术的佛子,又怎能未卜先知呢?我只是隐约觉得道友会来,于是便在此等候了。”谢玉昭垂眸看着氤氲上腾的茶雾,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跟剑君兜圈子了,我这次”她本想开门见山地表明自己的来意,可她话方才说到一半,便被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者笑眯眯地打断了:“这茶名为春阳,日出生芽,日落而凋,普天之下唯有昆仑能够喝到,道友尝尝?”观山笑眼看她,不知怎的,谢玉昭竟诡异地从中看出了一丝慈祥的感觉。就像是寻常长辈看晚辈的眼神。这种认知叫她困惑,可迎上观山期待的双眼,拒绝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捺住性子,端起茶浅浅抿了一口。观山:“味道如何?”“挺好喝的。”谢玉昭不善茶道,舌头也没那般灵,无论是稀世灵茶还是路边的树叶子泡水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喝不出高低好坏,只能含糊地应了句。“是吧?”观山面露得意,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抹得意之色便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语气怀念道:“这是我师妹从前最爱喝的茶-。”谢玉昭持着茶盏的手顿住,刹那便明白了观山对她的态度如此平和的原因。她不知如何接这句话,只能任由气氛沉寂下来。微暖的风拂过茵茵草地,碧绿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透明,宛若流淌的一池春水,又似剔透的上好翠玉。长风吹起老者的道袍一角,在谢玉昭记忆中无时无刻不在碎碎念的老头罕见地露出了沉默的一面。她没由来地忆起了深埋于脑海深处的一段对话——“我说那宋堇可真够烦的,昆仑的事不够他忙了,竟有心思整日派人来探你的消息,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大师兄只是关心我,没有恶意,也不曾妨碍到你什么。”,!细细雨声中,温柔的女声顿了顿,继续道:“当初我与小师弟一齐拜入师尊座下,不过四载师尊便坐化归墟了,余下的日子都是大师兄在照拂我们,说是半个师尊也不为过。大师兄虽然性子冷清沉默寡言,却一向对我和泠水尽心尽力,关怀备至,你万不要因我同他起了争执,寒了他的心。”先前还气焰高涨的男声告状失败,只能不情不愿道:“知晓了。”珠串般的雨水滑落屋檐,化作圆润飘忽的水珠,“啪嗒”一下砸在地面上的水洼中,荡出圈圈的涟漪,缓缓与谢玉昭手中的那杯茶面重叠。俄顷,她的耳边忽而响起一声疲惫的低叹:“谢道友。”“我知你今日来意,也可以让你如愿带他们走。”谢玉昭安静听着,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那句代表转折的“但我有个条件”,她不禁有些诧异——观山剑君竟这般随便地就让她把人带走了?事情顺利地远远超过她的心理预期,谢玉昭不敢贸然应下,有些谨慎地反问了句:“剑君不提什么要求吗?”观山摇摇头,道:“你已经做到了。”这话更是让谢玉昭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除了溜进人家山门偷东西、祸水东流把一口黑锅扣在了无辜人士的脑袋上,又在众目睽睽下以传送符脱身、现下意图拐走他唯二的两个徒弟外,她还做什么了?“这两个孩子虽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他们的性子我却是很清楚,这些年来,我不曾见他二人与谁结交,也不曾见过他们师兄妹如此和睦。身为一域之主,你不远万里登门拜访,想必也是真心相待,何况即便我强行阻挠,也只能留住他们的人,留不住心。雏鸟总是要高飞的,或早或晚罢了。”观山似是精神不济,整个人神色倦怠,每说一句话的音量便低一分,到了最后,已然低不可闻,好似要与风融为一体:“我这个师尊做的不称职,至少同你在一起时,他们是真的开心。”“我寿元将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们二人,泠水天资有缺,化神已是这条道途的终点。愿我百年之后,谢道友能够在他们陷于泥潭时伸出援手,如此,便是我全部要说的了。”:()上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