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衷还活着,但他的眼神已经死了。对一个脑子本就不太够用的傻白甜少年来说,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实在是过于残忍。他目光空洞呆滞,浑浑噩噩地抽出神识,重新坐回椅子上,心中的小人已然哭到瑟瑟发抖,几欲晕厥。少年这副丢了魂魄的状态并未引起女人的注目。她歪倚在靠背上,苍白的面上秉持着一贯的疏冷,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恹恹的虚弱,唯有唇央星点染了些血一般的红,似是来阵微风便能簌簌吹散的薄霜。陆衷此刻已经无暇去分神思考上姜今日唤他前来的意图了,宛若木偶般呆呆坐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阳光透过木窗洒进来,清风四起,将屋内浓郁的苦涩药气冲淡了些。安然的寂静中,他听到女人轻咳了几声,轻声开口道:“梅见,我应当这样唤你吧?”陆衷一怔,脑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那恶毒原主原本的名字。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陆衷心下纳闷,犹豫片刻,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他原本是想反驳一句“我叫李昭阳,不是梅见”。毕竟上姜作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对他们这些冒牌者的身份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在她面前无需伪装什么。可现在这种时刻,说多错多,不如老老实实当个哑巴,先顺着她的话来,好瞧瞧她到底想做什么。思忖间,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却话音一转,问道:“你的耳坠呢?”陆衷抬起头,发现上姜的视线落在了他的鬓间,他下意识抬手覆上耳垂,立马会意,虽不解她的用意却还是如实答道:“给少寂了。”上姜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这短暂的对话让陆衷浑身不自在,上姜的语气虽然和记忆中是如出一辙的平淡,可莫名的,陆衷竟然听出了几分温和之意,就好像就好像眼前坐着的这个人是谢玉昭一样。可难过的是,陆衷无比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是,上姜是上姜,谢玉昭是谢玉昭,她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除却外表相同,旁的没有半分相似之处。谢玉昭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时,只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般的放松,但上姜用这种语气时,只会给人一种和外表的冷淡疏远十足割裂的诡异感。这坏女人到底想干什么?把他叫过来不会只是为了模仿谢玉昭的语气跟他唠家常吧?陆衷胡乱地想着,却见眼前的女人忽地翻掌,幽光乍现,浓稠的猩红魔气以他根本来不及捕捉的速度迅速充斥了整间屋子,如汹涌波涛一般猛然扬起他高束在脑后的长发,狂风骤雨之下,连周旁的家具都摇摇颤颤,压地人喘不过气来。他呼吸一窒,一颗心陡然下沉,本能地便要抬手抵抗,却突觉一股沉重巍峨如同高山的气息从眼前那具纤瘦单薄的身体中骤然爆发。冥冥中,他眼前一片恍惚,好似被一双冷酷锐利的硕大金瞳冷冰冰地注视着他,竟是分毫动弹不得。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待陆衷再度回过神时,浓稠血雾已然散去,室内一片安然,仿佛方才吹过耳畔的阴风都是错觉。他被风扬起的长发缓缓吹落,陆衷猛的瞪大眼,额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怔怔盯着眼前那枚长约七寸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尖锐箭矢,而那泛着寒光的箭尖,正稳稳抵在他的咽喉处,只消再前进半分,便会刺入他的皮肉。——她是不是疯了?!陆衷愕然不已,大脑似是现在才回过神来,短暂的怔愣后,难以置信地抬起眼,从心底泛起砭骨的寒意来,如寒冬的冰碴子缓缓化开,又四散流淌。明媚灿烂的阳光斜斜覆在身上,分明一片温暖,可对上那双微微竖起的金瞳,后脊缓缓泛起一片刺骨的寒,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上姜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连裙摆都不曾动过半分,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眸底笼上一片阴翳。陆衷的指尖一片冰凉,隐隐带着些微颤的麻意,顺着胳膊一路爬上头皮,像是无数只蚂蚁争先恐后地向上爬,迫不及待将他吞噬殆尽。恍惚间,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掺杂在浓稠魔息中的那道一闪而过的杀意,虽不起眼,却是实打实地存在,这让陆衷本就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彻底坠落谷底。——她刚才,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陆衷呼吸微滞,克制住惊惶稍微向后退了几分,离那稳稳停于空中的箭矢远了些,忍不住捏紧了扶手。他的大脑混沌一片,懵然无措地盯着上姜。“梅见,我很后悔。”上姜静静地看着他,道:“从将你二人带回魔域那日我便开始后悔,自那日起,每时每刻。”陆衷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讷讷半晌,最后只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为什么?”他实在是想不通,也无法理解。既想杀他,为何不在当日就将他交出去?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可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平静的女人也活在一种近乎恼怒的困惑中。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还是无法触碰到那扇通天的大门?为什么天道无心,偏不悯我真情?她几乎要被浓烈的不甘的所吞噬,似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又像是一头困在笼中,不断咆哮的野兽,停留在这世间的每分每秒都叫她痛苦煎心。全是因为“她”。因为那个被造出来的“她”不肯与她相融,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难补残缺。共存一体的两个神识不断相争,肉身承受不住这种斗所带来的负荷,每况愈下,如此下来,最终的结果唯有一个。那便是她们两个双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她不能。她做了这么多,只差最后一步,只差一点点而已她不能就这样消散于世间。绝不能。上姜没有理会眼前少年无力的质问,她听着识海中愤怒嘶吼的女声,表情淡到没有一丝温度。起初她不理解谢玉昭为何宁愿守着那些虚无的过去,也不肯散去意识,后来便渐渐明白了。并非是因为那些空洞飘渺的过去,只是单单因为这几个同她一路行至今日的异世界灵魂而已。因为那些人的存在就像是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是支撑她活下来的信念——倒不如说,正因有那些人在,她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既然如此,她便将那些人全部杀了,将谢玉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全部斩断,人死亦可寄托于天,寻觅世界以求得复生之法,可心死呢?上姜太明白那种感觉了。识海中的女声愤恨不已地怒骂着她,相处这些时日,这是谢玉昭第一次撕破温和从容的假面——只因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对陆衷真的动了杀心。上姜充耳不闻,只漠然道:“你若还这般固执,我亦会神识消散。既然如此,倒不如在此之前,拉着他们为你我陪葬。”“你说呢?”:()上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