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知之。”
“哦?”
“东汉桓灵之事,党锢之祸,复见于今日,不是亡国之兆又是什么?”
赵顼顿时沉下脸来,问道:“何谓党锢之祸?朕岂东汉昏庸之主?”
“臣观邓绾治狱,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议政,纵有不妥,亦非大罪,训诫足矣。现在邓绾竟然逮捕桑充国、程颐、孙觉及举人段子介入狱,臣不知四人有何罪?程颐、孙觉门人学生数百,聚集在开封府衙之外,乞以身代。这不是东汉末年之事吗?臣听说白水潭学生本来也想叩阙,却受阻于石秘校……”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继续说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从来未有因为议政而加罪于大臣之事,学校的学生,实是未来之大臣,他们议论时政,可以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怀抱,如今竟然横加罪责,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为这种事情,正是东汉亡国之始。”
赵顼心里也觉得王安国说得有理,但是他也骑虎难下,便说道:“卿说得虽然不错,但是没有定案,现在下结论,似乎早了一点。”其实赵顼本人无可无不可,他本想给王安石一个交待,不想邓绾一味蛮干,结果却没有办法给石越一个交待了。如果没有定案就虎头蛇尾收场,不说王安石肯不肯答应,就是让天下人笑话,也太不成体统。他一心想要变法图强,而变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至关重要。
王安国见赵顼动摇,又道:“陛下何不先下旨放了孙觉?孙觉是朝廷大臣,无罪被关在开封府,实在不成体统。另外,亦请陛下命令韩维限期结案,派人温言遣散聚集在开封府外的孙、程弟子。”
石越也说道:“臣身处嫌疑,本不合多说什么,臣只求皇上许臣致仕。”
赵颢是外藩,皇帝不问,对于朝政他就不能发表意见,此时听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赵顼摆摆手,说道:“王卿所说的,照准。石卿说什么致仕,自然不许。卿能阻止白水潭学生叩阙,颇识大体。现在是大有为之时,朕还要卿辅佐朕成为一代明君,岂可因为一点小事就弃官而去?先办好胄案虞部的差使。”
石越哽咽道:“兄弟骨肉下狱,臣方寸已乱,如何能够视事?”
王安国闻言,温声劝道:“石秘校所言差矣,大丈夫处事,当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坏国事,亦非人臣之道。”他这话半为劝石越,半为向皇帝表明心迹。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但是和王安石政见不合,以至远避洛阳,纵情声色,不肯和新党同流合污。
赵颢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默默点头。
9
石越终于看到事情有向良性发展可能,从宫中出来后,连忙直接去桑府报讯,他实在太想给桑夫人和梓儿一个好消息了。
桑夫人听石越把事情说完,她是妇道人家,却听不太明白弦外之音,心中依然疑惑,问道:“限期定案是什么意思?如果长卿定了罪怎么办呀?”桑梓儿显然也不明白其中的玄机,瞪大眼睛望着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释放孙觉,连孙觉都已不问,长卿更谈不上有什么罪责可言了。况且韩维不会胡乱定案,长卿定会获释的。”
桑夫人还是有点担心,双手合什默祷,叹道:“要是包公还在开封府就好了,有包公在,我们也不用担心长卿会被冤枉。”其时包拯死去不过十余年,百姓对包拯都非常的怀念。连夷人归附,皇帝赐姓,夷人都希望皇帝能赐他们姓包。
桑俞楚强笑道:“夫人又瞎说什么,子明都说没事了,肯定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就安心等着长卿回来。”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儿子入狱,你一点都不担心,没见过这样做爹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天不回家,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国寺去求佛祖保佑,梓儿,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于人们心情得到平静,便笑道:“伯母说得不错,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国寺一趟。我还要去一趟冯参政府和王参政
[3]
府,韩维那里我要避嫌,不能亲去,还要托二位相公帮我说几句话。”说罢便告辞而去。
他没有时间在桑家呆太久。兵器研究院的事情暂时交给潘照临和沈括一起主持。潘照临一面要负责兵器研究院的建设;一面要帮助他处理胄案、虞部的事务,件件都要写好节略,以便他次日按节略处置;同时还要出谋划策,想办法营救桑充国出狱,便是个铁人,也得累趴下。沈括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还要协助程颢处理校务,劝说学生;一面自己还有繁重的公务。好在程颢颇有人格魅力,在白水潭素具威信,处置事情来也井井有条。但饶是如此,石越还是感到身边人才缺乏,遇上一点风波,立时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几乎首尾不能相顾。突然间,他特别想念唐棣等人,只是在一个资讯落后的时代,他们现在还不会知道桑充国下狱的消息。
10
大相国寺号称“皇家寺”,皇家祈福,进士题名,多在此举行。这里又是开封最繁华的商业区所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桑梓儿陪着桑夫人在大相国寺外下了马车,三步一叩头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间三门,飞檐挑角,黄瓦盖顶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释迦摩尼二亿四千年后的接班人,号称“未来佛”的弥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间。
桑梓儿并不信佛,比起要二亿四千年后方能降生于人间的弥勒佛,她更愿意相信石越能帮她哥哥早日脱离牢狱之灾。但是在这天王殿里面,偷眼看着那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于莲花座上的弥勒佛,她心里亦不敢存半丝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闭上眼睛在心里默祷:“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无事……”
祷告完毕,忽听到旁边有一个女子在低声祈福,断断续续听到一些“……石公子……平安无事”之类。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便忍不住向声音那边望去,却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微闭双目,在那里低声祈福,旁边还跪着一个丫环。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虽然曾经到过桑家,但是桑梓儿和桑夫人却并不相识。楚云儿祷告毕了,睁开眼来,却发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偷偷看自己,不禁莞尔一笑。桑梓儿被人发觉,脸立时羞红,也微微报以一笑。
两个女孩儿正用微笑打招呼,忽听到外面一阵忙乱,两人都有点好奇的心性,便向弥勒佛告了退,出了殿来,原来却是有人去大雄宝殿进香,显然是权门势家,惊得大相国寺的和尚倾巢出动,故此惊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儿见识有限,不过是想瞧个热闹,偷眼瞧楚云儿之时,却发现楚云儿眉头微蹙,她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这些进香的是什么人呀?”
楚云儿见她相问,连忙展颜笑道:“不敢当姐姐二字——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儿听到“王相公”三个字,便有点上心,问道:“是王介甫相公么?”
楚云儿的丫头嘴快,脱口答道:“便是那个拗相公。”
桑梓儿因为哥哥下狱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关系,听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里不乐,便见形色,勉强笑道:“姐姐认识的人真多。”
楚云儿微微一笑,道:“我哪里有福能认识王丞相,不过刚才王丞相家的两位公子过去,我略有点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边有几个进香的女子听楚云儿说起王家公子,已是叽叽喳喳说起来:“听说王家二位衙内,可都是世间少有的才俊。”
“是啊,我听说王家大公子在圣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