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侍剑连忙答应着跑下楼去,不一会儿便拉着桑五上得楼来,在一张桌上坐下了。张有福看得目瞪口呆,瞅着这三人一桌而坐,实在不伦不类。他几时见过这样的官?便是读书人,也不乐意和一个车夫一起吃饭,可眼前这个公子倒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那个车夫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盘葱泼兔,一碟西京笋,又要了一壶老酒、两盘紫苏鱼、签鸡,以及各色水果,便招呼着桑五和侍剑一起吃起来。桑五开始有点拘谨,慢慢地便也放松了,一面吃一面和石越聊些家常,又听侍剑说些老家河北的乡土人情,石越竟觉得这桌饭吃起来比在皇宫里吃要自在得多。
张有福从没见过这种怪事,虽告了罪回到楼下,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借故往上来跑一趟,一心想瞧这个稀罕。不料刚上得楼,就听人招呼他:“大掌柜的,请过来一下,打听个事儿。”他连忙循声望去,却是几个年青的儒生,想了一下,才记得是从潭州来京的读书人。他也不敢怠慢,赶忙上前问道:“几位公子有何吩咐?”
便听一个儒生说道:“我们几个是潭州的举子,因出来游学,听说京师西南有座白水潭学院,是石公子明亲自讲学,便想请问一声,这白水潭学院该怎么走?离此处又有多远?”
张有福笑道:“几位公子,这可不巧了,那石秘校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听说他老人家要开堂授课,十多天便招齐八百学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已经开学了。”
“这倒不妨,我辈兼程赶来,想那石山长也不能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只听说学院的校舍已满,几位公子若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间房子住,亦是可以随班就读的。不过小的听说因学生太多,那石秘校已是忙不过来了,他们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张有福倒是一番好意。
一个茶博士过来笑道:“小人可听说白水潭学院山规森严,学生不读满三年,不能卒业。”
那几个读书人显是头一回听说这规矩,有人便笑问:“茶博士是否弄错?这个规矩却从未听说过。”
茶博士见他们不信,便摇头晃脑地卖弄道:“几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秘校多大的名声。那是皇上屡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对答,赐进士及第,紫金鱼袋,可以随时出入禁中侍读,这白水潭学院五个大字,亦是当今亲手所书,规矩自然不是别处可以相比的。”
张有福听他说到“紫金鱼袋”,心中一动,不禁向石越望了一眼,回头又听茶博士说道:“便是白水潭学院的考试方法,亦是别处不能比的。”
那几个读书人见他所说与传言相合,不禁信了几分,便有人问道:“不知它的考试方法,又有何不同之处?”
茶博士勾起他们兴趣来了,却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不肯就说。那几个读书人出外游历久了,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有人拿了几文钱塞到他手里。茶博士把钱一捏,笑着道了谢,方继续说道:“小的有一个表亲正巧也在白水潭学院读书,故于他们的山规也略知一二。听说学院里边,先生不称先生,称做教授。每学年结束,由教授出问题二十道,答对十五道方能通过。”
“这也平常。”一个书生不以为然地笑道。
“这还没完呢。这二十道只是普通的问答,通过之后,教授便会出五道更难的题目,当面对答,答对三道,称为‘及格’。这算是第二关过了。第三关则是由同窗出题,考试之前,每个学生都必须出三道题,由教授核准,若是某人出的题目太容易,则罚他劳作一周,责令重出——几位想想,都是心高气傲的读书公子,哪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出的题目必是难的。而后便于这些题目中,每个人随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对十五道,便算通过第三关。”那茶博士口沫横飞,引得一众客人都倾耳相听,石越见他说得如此明白,心里也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不免有人搭话:“茶博士,你说得也太繁琐了吧?听说过四道考试三道考试,无非是诗赋文章,哪有这样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说道:“这不难能显出白水潭的高明来?这并非小的胡说,他们山规上写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依我的看法,这是石山长故意如此,众位想想,他学院考试方法如此困难,那些能够卒业的学生,能有多大的声誉呀?便是比太学,也要强许多。”
“那不能比,太学的那是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个甚,太学做官好还是考进士做官好?这白水潭学院出来的学生,考个进士还不容易?”
“非也……”
……
一众旁观的食客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侍剑是小孩脾气,几乎想去搭话,石越赶忙给挡住了。桑五只是一边听着一边憨笑。三个人正埋头喝酒吃饭,忽听有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请了。”石越愕然抬头,却见一个人正抱拳朝自己说话,此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白衣长袍,面容清矍,只是眼帘低垂,好似没有睡醒的样子。
“这位兄台是叫我吗?”
“正是。”那人嘴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这笑容,心里就下意识的想到一个词——“奸笑”,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钱包,一面笑道:“不知有何赐教?”
“在下潘照临,草字潜光,真定府人。因见公子气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扰。”
“原来是潘先生,在下便是开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连忙起身抱拳还礼。
潘照临似乎并不太意外,眼角有意无意地瞟了石越的金鱼袋一眼,笑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礼了,我从杭州游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会,不料今晚在此邂逅。”
“不敢。”石越连忙谦道。其时士大夫邂逅相交,倾盖如故,本是平常之事,便如当日石越大相国寺与唐棣等人相交,一见便如莫逆。侍剑极会察言观色,早已让人给潘照临置了座,请他坐下。因听到潘照临刚从杭州过来,石越便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风物想是极好的。”他却没注意当时尚无这句民谚。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美人柔夷,才士风流,如此而已。”潘照临似乎永远是没有睡醒的模样。
“哦,如此而已?那么不知天下何处可当先生一赞呢?这汴京城如何?”石越看他神色,颇觉有趣,一面亲自给他满了一杯酒,一面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华似锦,却是一只大蛀虫。举国税入,全聚于此,就为了‘繁华似锦’四字。燕云已为敌有,所幸者,契丹无雄主,大宋无大灾,一朝有变,此地必为他人所有。”潘照临冷笑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番话却让石越听得暗暗惊心,对这个潘照临也顿时刮目相看,只不知这个人是何来历,有何用意。便试探着问道:“若真如此,以先生之见,可有何良策?”
潘照临见石越并不反驳自己,心中暗暗点头,口里叹道:“自古书生空议论,食肉良臣少奇谋。便有御敌之策,又能如何?”
“当今明主在上,布衣上书,一朝便可为天子近臣,何忧报国无门?”石越越发不知道他的来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说话却句句带着禁忌,让石越摸不着头脑。“如今朝廷方与西夏交战,韩丞相亲赴陕西,皇上亦亲自主持武举,此国家用人之际,足下大有为之时也。”
“潘某非有韩信之材,在下所学,是张良、陈平一路,不遇其人,终是无用。”潘照临听石越劝他赴军前效力,不由哑然失笑。
“那……”
潘照临略一迟疑,他见石越言语之中小心谨慎,也知道此时二人交浅言深,多有不便,便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处,潘某今夜就此告辞,改日必当登门拜访,再谈今日之事。”说罢长揖到地,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