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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的召见进行了两三个时辰。皇帝不停地发问,石越对答如流,大臣们偶有驳斥,石越也毫不客气地驳回。宦官几次来请皇帝用膳,都被皇帝不耐烦地赶跑了。一直到王安石劝他先吃饭,赵顼才不好驳王安石的面子,准备结束这次召见。
“朕以为布衣石越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石越进士及第,特除翰林侍读学士、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赐紫金鱼袋——参政以为如何?”赵顼随口说出一大串官名来,在场大臣无不变色。翰林侍读学士一职,品秩虽然不高,但随时陪侍皇帝,参赞机要,当时自宋真宗以后,一般授人,只称翰林侍读,而不加学士,这时赵顼为石越特复古称,已见恩宠;而一入仕,便径授著作佐郎,更是比状元的待遇更高——状元及第,通常授大理评事,而后才能迁为著作佐郎!这两个官职,都已经属于“殊外之恩”了,但这两者相比“赐紫金鱼袋”来说,就更加不值一提,赐紫金鱼袋,是让石越在礼仪上享受三品待遇!宋朝从开国到灭亡,一入仕便赐紫的,仅石越一人而已!
众大臣见此情形,便知道石越要得宠了。大部分人自是不愿意扫皇帝的兴头,当面得罪石越这个未来的宠臣,却也有一些人立时变色,已准备出列谏阻——别的倒也罢了,惟有赐紫金鱼袋过于骇人听闻!
不料石越不待他们开口,竟是一口拒绝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愿为官。”
众人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虽说皇帝赐官,然后虚伪地推辞一番,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石越却又不相同,众人知道他拒赴茂材制科许多次,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应当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刚才君臣之间也很投机,怎么突然又要拒绝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则绝无是理。可这官职品秩虽然低,但是恩宠已经很过分了,穿紫袍佩金鱼袋,二府三司以下,谁敢怠慢?
赵顼不悦地问道:“石卿为何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黯然道:“臣是不祥之人,所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为朝廷效力。若是庙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讥。”
“此话怎讲?”赵顼奇道。
“臣来历身份,皆属不明,陛下虽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时臣虽想退处江湖,恐怕亦不可得。”
赵顼见他担心此事,不由松了口气,笑道:“石卿何必在乎此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卿来自哪里,都是朕的臣民。”他还在藩邸时,就以复兴以己任,常恨身边人才太少,登基后见王安石所问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才。此时自是百般劝说。
可石越只是坚执不肯答应。赵顼终于无可奈何,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甘心地问道:“石卿若实在不愿意在朝,那么卿想去哪里?大隐于市吗?”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学院,讲学授徒,为陛下培养人才,以谢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着答道。
赵顼见他就在汴京附近,又早知道他要办学院,心中略略宽解,因说道:“如此,朕依然赐卿进士及第,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赐紫金鱼袋,改翰林侍读学士为秘阁校理,另除白水潭学院祭酒,又赏白银三千两,绢十匹,白水潭学院附近良田四十亩,朱雀门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许出入禁中侍读,每逢朔日朝请。”
石越未及说话,早有官员按捺不住了,出列说道:“陛下,这白水潭学院祭酒当为几品官?出入禁中侍读又是何官职?此皆无例可循!甫一入仕即赐紫,只恐开奔竞之风。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见赵顼将目光移向他,微一沉吟,说道:“臣以为祭酒这个名字不妥,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莫若以石越为白水潭学院山长,赐正七品薪俸,不必列为官职。出入禁中侍读,也不必为官职,只当恩宠便是。至于赐紫的殊恩,臣以为虽然恩宠过甚,然以石越之经术学问,天下少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遇,亦无不可。”
“便依王参政所奏。石卿,卿若推辞,便以抗旨论。”赵顼断然而决。
石越见皇帝说到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识好歹,而自己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也就不再推辞,叩首谢恩。
4
带着“赐进士及第、秘阁校理、著作佐郎、奉承郎、武骑尉、白水潭学院山长、特许出入禁中侍读、赐紫金鱼袋”这样长长一串头衔回来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热烈欢迎,同时,顷刻之间,给他提亲的人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门槛。
但是石越对此却毫无兴趣。他四处奔波着,一面遍邀大儒名士到白水潭学院做老师,一面又请身有官职、学问才华出众的官员去学院做“客座教授”。以石越的赫赫声名,加上皇帝的另眼相待,从苏轼、王安礼这些名臣到叶祖洽这样的“龙飞榜”状元,都不愿意拂了他的面子。白水潭学院尚未开学,其“客座教授”阵营之强大,已让天下为之侧目——便是太学,也远远不如。
九月二十日,唐氏棉纺行在杭州正式营业;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正式开学。
白水潭学院是一所三年一贯制的现代大学,第一年为预科,学生修《论语》、《春秋》、《诗经》、《算术》、《物理》、《地理》、《生物》、《逻辑》、《化学》九门科目;测试及格,升入第二年级,学生自选专业,分“儒学”、“算术”、“格物”、“博物”、“律学”、“子学”六系,其中格物系包括物理与化学,博物系则学习生物、地理、诗经、小雅、医术等,律学系讲法令与经义,子学系讲逻辑与诸子百家之学。第二年级学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级,这一年专做论文、设计与辩论。
这是石越和桑充国二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体例。虽然“客座教授”众多,但是老师依然缺少,毕竟这些人只能在公务之余暇抽空来讲课。此外,第一年的课程,除开《春秋》与《诗经》之外,几乎都必须由石越亲自主讲,桑充国担任助教——这也是石越不愿意做常参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播下火种比自己做官,更加重要。
5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天皇帝会赐给百官棉袄,到了十月初四,无论官员百姓,都会在这一天去给祖先上坟,然后就是立冬,各家各户采办过冬的物品,特别是准备蔬菜,开封的冬天特别寒冷,蔬菜都得从外地运来……
石越在车上听新买的书僮侍剑介绍着这些当时的风俗。自学院开学后,石越便在桑家住几天,在赐邸住几天——主要是为了学院太忙,有时候甚至住在学院不回来。桑夫人因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无人照顾,特意买了许多奴仆送给石越,其中也不乏有见石越显达,而主动投身以求荣身之人,但石越仅仅留下一对看起来颇忠厚的石安夫妇帮他管理赐邸,又收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孤儿做书僮。石越见他聪明伶俐却身世可悯,动了恻隐之心,因此收在身边,取名“侍剑”。
其实以他的本意,却是不喜欢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恶劳的,石越既然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世界出现,如果自己被服侍惯了,只怕慢慢地自己就会对不平等的现象感到麻木,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利益既得者”中的一员了。在成功改变这个世界之前,石越清醒的知道,自己也可能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马车颠簸着到了西华门外。
“侍剑,待会儿我去面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是白水潭学院山长石越家的书僮。”石越仔细对侍剑叮嘱着,在石越的眼中,侍剑并不是服侍自己的人,而只是一个需要自己照顾的小孩。
“是,公子放心。”侍剑伶俐地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向车夫叮嘱几句,这才下了马车,向大内走去,心里一面纳闷着皇帝找自己做什么。
进到西华门,李向安早在那里等候。他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笑道:“石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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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对您真是另眼相看,今日赐给您的棉袄,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咱家跟官家从藩邸到宫中,从未见官家对谁这么好过。”
石越原不知这些规矩,听李向安说了,连忙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臣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这次我本家二叔从杭州托人带回几匹棉布,做工却还看得过去,改明儿叫人送到贵府,供奉可得笑纳。”
李向安谦逊几句,眉开眼笑地领着石越到了崇政殿旁的偏殿,尖着嗓子说道:“官家,石越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