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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中文网>石越赵顼>第4章

桑充国眉毛一挑,似笑不笑的说道:“便请石兄赐词一阙如何?”他存心要借机试试石越的本事。

石越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字写得太差,不敢毁了这幅好画。”

桑充国笑道:“石兄何必过谦。若不愿意赐墨宝,何妨口占一首?”

这时除了桑俞楚与唐甘南还在那里喝茶,众人都围了上来。石越心中哭笑不得,他从小背诗词古文,记下的诗词,起码有数千首,本来在现代是无用之学,不料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欺世盗名,百试不爽,可他却也无意故意卖弄。此时迫于无奈,只得略略沉吟,想起李清照悼念亡夫的《孤雁儿》,便占为己有,开口吟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众人听他吟来,词中点点滴滴相思之意,真让人肝肠寸断,与这画中之景,也颇为契合,不由得齐声赞叹。桑充国也大为叹服,赞道:“男子能把女儿心思写得这般细致入微,便是柳三变,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难得又有如此快才!便是二苏填词,也是要修改的,石兄之词,细细想来,竟不能改一字。”他是个性情中人,此时既觉折服,便已忘了刚才想要考较石越一番的心思,又诚恳的说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可惜却错过了今科。”

石越心中苦笑。他并不愿意盗用“后人”诗词,但这种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做得多了,却是越来越顺手。心里面虽然难免有一种罪恶感,可是想到这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立足最好的办法,也就半推半就的继续做下去了。当下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其实这诗赋之学,于国于家,并无半点用处,做得再好,也不算学问。况且过了今科,进士科就要罢诗赋、帖经、墨义。从这科开始,殿试更要专试策论——这诗赋之学,渐渐不再为国家取材之绳了。”

柴氏兄弟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只是无由相问,这时石越忽然主动提起,柴贵谊便先忍不住,道:“自从今年二月以王安石相公为参知政事,创办置制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起,六月御史中丞罢,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御史台十数名御史皆以论新法被罢——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之时,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想来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这罢诗赋,真不知于国家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蜀人,其时蜀中学术,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义论调。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废不废除考试诗赋,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了解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省试时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

石越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不过,此处都是自己人,罢诗赋之事,不久便要公布,故此,才敢妄言一二,不过也只是希望诸兄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却非我所当言了。”

他不愿多提,但柴贵谊话中提到均输法,却是顿时勾起了唐甘南的满腹牢骚,早在一旁接过话来,讥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最倒霉。”唐棣没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责朝政,想是怨气实深,连忙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唐甘南顿时醒悟,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

石越心中一动,走了过来,向唐甘南问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跟着唐棣叫他二叔。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一怔。不过转过念来,也觉亲热。便笑道:“无非是些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问道:“可曾贩卖棉布?”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贤侄却为何会对此物感兴趣?”石越摇摇头,没有回答,静静思忖一会,又问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织成的工艺?”唐棣等人见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棉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倒是桑俞楚觉得有意思,方才众人说些诗词歌赋、朝政科举的话题,他也就是听个热闹,完全插不上话,这时忍不住插口说道:“这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棉布生意,我却是做过。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脱棉籽,但棉籽生于棉桃内部,极不好剥,或用手,或用铁筋碾去,然无论用哪种方法,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甚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积,要花费无数的人力来脱棉籽,故此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棉花,还是纺成棉纱,都是极为耗时耗力。而棉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我大宋境内,做棉布的织户甚少,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石越见他说得明白,不由连连点头。唐棣等人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如果有人能够使得棉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这棉布的利润又能当几何呢?”石越似乎是随口问道。二人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真能如此,利润不可限量。”说完,桑俞楚叹了口气,道:“这又谈何容易?”唐甘南却是若有所思的望了石越一眼,含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国却已不耐烦了,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光景,竟然真的在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便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这一句话虽然有点无礼,却也说出了唐棣等人的心里话,众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淡淡的说道:“桑兄只怕读书有些地方没有读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却正是受孔子之教。”

这话却是惊世骇俗,桑充国一怔之下,不由冷笑道:“那倒要请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发千古之覆?”

石越也不生气,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读经典,若在下说孔子一生追求者其实就是个‘仁’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柴贵谊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极是,不过以在下之见,还有一个‘礼’字。”众人都点头称是。

“这个‘礼’字,其实不过是孔子为了达成仁道而采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会死守着礼字不放。否则的话,当时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却要去游说各国?而公羊又为何会有经权之说?经,即是守礼;权,即是变礼。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允许有权变呢?关键就在于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点头称是。桑充国也是脸色稍霁,但犹不服气,追问道:“石兄说得虽是,但这仁道和言利,又有何关系?”

石越淡淡一笑,侃侃言道:“桑兄,什么是仁道?仁者爱人。所以爱人者为仁。如果有一个人,他行事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变得富足,这就是仁道了。桑兄说君子不言利,可忘了还有一句话:公利可言!周公之后,孔圣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经商而使齐国富强,让华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这个功绩,已经让他接近于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对的。孔子反对的,不过是那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追求利益的行为!”说到此处,石越顾视桑充国一眼,又慷慨说道:“在下与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纱之术,便是于国计民生大有益处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两件事情,一为食,一为衣。倘若棉纱棉布能大行于世,那么一来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温饱足方可言礼义,二来棉布行销天下,国家可从中厘税,可以补充国用,三来许多百姓可以赖此养家糊口,四来自己也能挣一大笔钱,从而有能力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难道这样的事情孔子也会反对吗?”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众人哑口无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经商挣钱居然还有这么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却是有些复杂的看了石越一眼,隐隐的感觉到了石越身上的不同之处,身为唐家生意的实际掌门人,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轻信别人的嘴巴的,石越说的那些大道理,他全然不信,但是,他却比其余几人更加明白一件事——什么事情都能用大道理来掩饰的人,是绝对不可轻视的。尤其是在这个文人地位极高的年代,对方还是一个颇有才学的文士。

石越似乎意犹未尽,又挥动双手,朗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却不敢忘孔圣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没有人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没有人因为没衣穿而冻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年老孤寡和年幼无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顾,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进学校读书学礼义,既便是蛮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标。”

“若能如此,要周礼何用?尧舜之世也有所不及。只是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唐棣感叹道。众人都点头称是。石越的几句话所勾勒的社会,实在是孟子以来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会。

唐甘南虽然完全不相信如石越会有什么诚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却也绝对不会去质疑石越。他并不在乎石越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他能把他们做生意说得这么高尚,总是件好事。而且,纵然他自己不相信,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听。

石越本来只是想找个理由对付一下桑充国,连自己也不料居然会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说到最后,竟然似乎连自己也开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这时候听到唐棣说“谈何容易”,便准备对他说一番“世上事有难易乎”之类的大道理,却听身后一个娇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谢谢这位公子。”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门口深深一福,身后站着两个丫环打扮的女孩子,也跟着在施礼。从石越的眼光看来,这个女孩甚是漂亮,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脸蛋上,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显然是来自江南水乡。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碧月轩就在潘楼街,离桑宅倒不太远,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她来之时众人正谈得起劲,便不敢打扰,只好在门檐下候着,直到听了石越那番高论,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说了那些话。大宋立国百余年,虽然号称“无事”,但实际上河灾、旱灾、地震,从来没有断过,虽然朝廷也尽力救济灾民,但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豪强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处,卖儿卖女的事情,时有发生。楚云儿本就是小时候因为地方豪强的兼并,家里不得已把她卖了,辗转流入青楼的。因老鸨见她天姿聪颖,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到了十六岁上,便出来卖艺,几年来艳名播于汴京。虽然谈不上几大名妓之一,却也是有不少的词人才子来捧场,称得上碧月轩的台柱子之一。她在风尘中数年,见过无数的读书人,有些人还是朝廷的大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谈些诗赋文章,等而下者,便是声色犬马,哪怕是嘴面上,也从没有如石越这般能念念以百姓为重的。虽然阅历甚多,让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但是对于这种愿为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理想世界而努力的人,也是很让她感动的。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员外、官人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饶是桑俞楚生性严厉,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他生平从未对歌妓客气说过话,这时说来,语气颇显别扭。

桑充国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便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遥施一礼,却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科场得意,平步青云。”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不太喜欢声色犬马的事情,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也不由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乐》……”

李敦敏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李敦敏有此一问。

楚云儿浅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不合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相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曼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4

自石越那一日去桑府之后,汴京城便没有再下雪,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才开始,但是挂在屋檐上的冰棱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两旁的瓦缝里和墙角树根之下,还能看到积雪的痕迹。汴京城也慢慢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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