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并无对对方的祖孙孺慕之情,却不知道何故在此时心中颇觉酸涩。
“治国如烹小鲜,治一县之地也如此,熟能生巧,恰到好处而已,总也有个尝试的过程的。”乔琰斟酌着回道,“初学者不上烈火重油,便不至沸油灼手,我如今不是这样吗?”
她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菜畦,“芥菜易长,不需多少农事见识也能养活,就算种坏了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坏。种菜之前,犁地翻土肥田我已尽其功,芥菜生长之所需我已多方问询,算来成功概率极大,下一次我便可试试扩大规模,增产培优。”
“田事如此,为县侯亦如此。”
乔玄听她这样说,在久病到显得有些木然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说的不错,就像种菜是一件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事情一样,做县侯以县为国,也是一件对她来说并不熟悉的事情。
但芥苗易长,筹备充裕后损失便不会大,那么到了一县之地,她又如何不能从小处着手,而后熟能生巧呢?
对一个能在抵达洛阳后便对各方立场有清楚认知的人来说,这种学习显然并非难事才对。
乔玄看向她的目光更多了些长辈的温存。
他的时日不多了,她既心性与手段绝佳,他又为何不能再给她一点助力。
从程立和那乔氏老仆所站的位置,并不能听到那祖孙二人交谈间的具体内容,只能大略听到,这段对话里大多是乔玄在说而乔琰在听。
这个起先还能说出连续话语的老者渐渐话音都变得有些断续,在被风送过来的片段中,似乎提到了睢阳的名字,后有汉阳,又转而到了五原边防,而后就是洛阳……
那老仆自乔琰等人住进来后就格外寡言,现在却突然出了声。“这……这是乔公的升迁之路。”
程立因这句话转头看向他,正见这年纪也不小了的老仆以衣袖擦了擦眼尾的泪花。
这老仆显然已经看出了乔玄此番,正是人之将死的交托。
而对于一个历任三公、能文能武的名臣重臣来说,还有什么会比他过往所经历的一切更有价值呢?
即便是他还在担任睢阳县功曹的时候,去追究陈国相羊昌罪名的那一段,在彼时还因年少气盛而手段生涩。
可现在让当事人站在一个更成熟的立场上去看,从中剖析他彼时的心理,也无疑是极宝贵的经验。
这也不是他会和等闲之人说起的事情。
而现在,他和这初初崭露头角的孙女坐在院子里,面对着一片新绿初生的菜畦,将所有想要托付的话都凝结在了这种平铺直叙里。
在日头将落的时候,乔玄的声音也慢慢地趋于细若蚊蚋的状态。
乔琰凑近到了他的身边,方才听清楚他问道:“你能否允诺我一件事?”
因乔琰的靠近,他得以顺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也让他的脸距离乔琰更近。
在这张病骨嶙峋的面容上,一种锋锐如刀的气场流转在他的眸光中,却又在随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恳切的神色。
“可否应我……若大汉不负乔琰,乔琰也不负大汉。”
乔琰一时失声,又旋即回握住了他已经渐渐有些失温的手,而后回道:“我应你。”
乔玄得到这个回复,方才于五指脱力。
现在他才当真是撑不住了。
他病重之时,这个简陋的小院里因他并未有所结党,除却刘宏为定下给乔琰的赏赐而刻意前来的那一趟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前来探视,在他将要过世的这一日,也显得尤其低调。
只有乔琰又守在他的病床之前过了一夜。
在那回光返照的状态从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后,她便与家仆一道将他转移回到了屋中的病床之上。
或许是因为有了乔琰的那个承诺,也或许是因为,在他的精神重新归于涣散的时候,他听到乔琰慢慢地将她从他先前所说的经历中学到的东西,在他的耳边念了出来,这种传承得以延续的满足,让他在离去之时的神情也变得格外宁静。
他隐约想到了多年前他给过一个看好的后辈的评价,那是“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
但也或许,这个取代了他孙女身份的孩子同样是一个这样的命世之才。
就是有些可惜,他无法看到天下清平的这一幕了。
当天明之时,他躺在病**失去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