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跟一位西洋和尚学过些历法,只是不算精通,也教过奴婢一些。听说镜子和香水只有几个西洋小国的人才会,对其他国家也都防备的很。至于火枪,”顾沅摇了摇头,“奴婢只在阿父的笔记里看过,说是和神机营里的鸟铳不一样,各有短长,难分高下。”
“他们的船虽然不如咱们的大,却更结实些,也更灵活,又是远越重洋,兵丁勇悍且熟悉水性,倘若打起来,海州卫还好,梧州卫必定吃亏。”皇帝蹙着眉叹气,“这回他们觐见时送了两柄火枪过来,朕暗地里差人试过了,比神机营的好。朕已经送到造办处去了,让他们拆解了仿造些,再试试看。倘若市舶司的人都如你阿父一般实心用事,不是只顾着捞银子,早早让朝廷知道这些西洋人的动向,何至于到如今被人欺上门来?前些日子安南天竺各处递国书的使者透过口风来,说是西洋人都是逐利之辈,狼子野心之徒,对世宗皇帝当年定下的几条水道虎视眈眈,偏偏朝里还有人嚷着要什么远交近攻!近处都是年年朝贡的外藩,朕该兴兵灭了谁?”
“远交近攻必不可取。”顾沅道,“如今外藩安宁向化,正是我大齐天然屏障,就算朝廷打得下来,北有罗刹,东有倭人,西有波斯回子,南有海寇,难道都要我大齐孤零零地应付?”
“不错。”皇帝欣然点头,“朕看那些藩国也不如中原富庶,有些地方更是恶山恶水,养不得兵,安不得民,便是占了也不过是只有个好听名头,白白耗费银子维持罢了。”她本担心顾沅有些书生脾气,会和某些臣工一样轻言利害,贪图四夷臣服的青史名声,却不意顾沅思虑周详,并没有那等夸夸其谈的习气,不由得心情大好,索性直截了当将忧心事和盘托出:“如今镇宁府擅自与西洋人定了一纸租约,竟将镇定府所辖的半个荒岛租给了他们做码头。想必那些人给市舶司上下塞饱了银子,连着朝廷里也有人为他们说话。朕若是硬要收回,虽然也未为不可,总是毁约在先,失了朝廷名声。阿沅,你在镇宁府住过,可听说了那里的情形,如今是怎么样的?”
“租了半个荒岛?”顾沅蹙眉想了想,“恕奴婢直言,如果那荒岛就是镇明岛的话,那些西洋人自奴婢阿父调离市舶司时便年年在那里登陆,晒晾货物了。当初阿父还亲自去过一趟,给市舶司上了文书。听说梧州卫提督道几个商人不成气候,又无甚反迹,不肯出兵驱逐,后面镇宁府衙门出面,派了几个衙役将那些个西洋商人训诫了一番,后面便不了了之了。如今那些西洋人已经将岛租下来了么?”
“原来是这样。”皇帝冷笑道,“这么多年都没提什么租金,今年突然提起来了?想来是外州大考要到了,他们担心被人抓住破绽,才想出这一招来。怪不得那些西洋人的陈情表上言道建了什么教堂、医院、居处等等,朕本来就在奇怪,既然是今年才定下的租约,怎么会突然这么建了这许多房子,难道都是草木搭起来的?还说什么可为藩障,巧言矫饰,真是糊涂之极!”
“倒也不一定矫饰。”顾沅道,“阿父昔年曾向我道,那岛上石多土少,又无泉水,不能自给自足,只要牢牢把住这两样,就是西洋人有什么花样,也总跳不出圈子去。镇明岛是海寇入掠必经之处,小爷既然觉得他们火枪船只都胜过梧州卫,何不干脆免了他们的租金,让他们守住那里作为报酬?只要委派一个精明能干的官员,将岛上的饮食淡水把住,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西洋人终究是远道而来,便是要从本国得补给也不容易。朝廷也可趁机探听西洋海战虚实,待日后梧州卫成了气候,租约也满了,再从容收回,岂不是更好?”
“朕也想从容处置,只是担心养虎为患。”皇帝垂目想了想,突然婉然一笑,“既然阿沅也这么说,那便该是无妨了。如此,朕便应了他们,先将自家人整顿一番再说。”
顾沅摇头:“这样的大事,小爷怎么能听奴婢一言而决?总该召集朝臣商议——”
“朕自会招人商议,如今只是咱们自己商量。”皇帝支起身看了顾沅一眼,突然倾过身去在顾沅脸上轻轻一亲:“朕私下也问过旁人,不是要朕姑息就是要朕将西洋人全数驱逐出去,只有阿沅想得与朕一样。”
皇帝语气真挚之极,顾沅心里也微微得意起来,朝着皇帝自自然然扬眉一笑:“奴婢虽然不算英雄,却有幸与小爷所见相同。”
皇帝怔了怔,只觉得眼前顾沅的笑容说不出的好看,她想了许久,直到两人都不再做声朦胧睡去的时候才恍然明白,这是顾沅入宫之后,第一次朝她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顾沅起身时皇帝依旧沉沉睡着,一头乌发散在枕上,更显得眉目如画。顾沅注目皇帝一会儿,回身看了看西墙下的西洋座钟,还差一刻钟点才到未正。皇帝休息,惯例时典设司设轮流当值,在寝殿里守着随时预备皇帝传唤,这一次本该是秋容轮值,可皇帝拉着顾沅聊天共寝,秋容便只能候在殿门外了。
宫里人最忌讳被人抢差使,特别是这种在御前露脸的差使,眼见秋容毫无芥蒂之色地迎上来,顾沅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皇帝是找人聊天不是陪睡,在皇帝睡着的时候就该悄悄退出来,自己怎么也竟然睡着了呢?
“小爷快起身了,请冬姑姑过来预备着伺候吧。”她望了一眼东围房,又赧然看了秋容一眼,“我陪小爷说话忘了时辰,自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