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极力语气平稳,声音里还是漏出不安来。顾沅抬起眼与皇帝对视,那双眸子里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展露在她面前,让她舍不得,放不下,也开不了口。
怨是自然怨过的,平白无故被牵连至功名尽削有家难回,淹留在深宫里改名换姓地为人奴婢,就算知道皇帝并不过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也总有些耿耿于怀,可她却越来越觉得,这些耿耿于怀却越来越与那些事无关——虽然面上温和,毕竟是天家人,骨子里都一样的强横霸道,无论顾沅愿不愿意,皇帝都硬生生把自己的心思摊在她面前,不依不饶地步步紧逼,让她无处逃避,无处躲藏,甚至无从敷衍,她让顾沅欣喜,让顾沅无措,让顾沅无可奈何,也让顾沅心底暗自生起一丝怨恨——为什么眼前的人非要是皇帝呢?
毕竟是皇帝,在这种事上没有那么多顾虑负累,也没有小儿女的羞涩娇容,可以堂堂正正地直言相问。她是天子,她日理万机金尊玉贵,衣食起居于她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看重顾沅的洗手作羹汤,只巴望着顾沅对她心甘情愿。
可是心甘情愿又如何呢?且不说宫里那些步步惊心的算计把戏,当初自己考女科,,就是为了求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名分,难道如今反而要在宫墙里望四方天,指望着一个人的喜怒恩宠过日子吗?见识过天大地大的广阔,再如何锦衣玉食,这四方天四角宫墙也不值得人留恋。被一个人这样纯粹真切地喜欢,不能说没有一丝不动心,可这一丝心动能否支撑得住之后数十年的宫闱寂寞?
当初太后将她招去训诫,虽然是听信了李婉娘的谗言,可那训诫也颇有道理:皇帝励精图治的心意一样纯粹真切,在后世史书里也应该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该因为自己平添些为女色所惑的话柄。宫里人揣摩上头心意堪称一绝,天子富有四海,就是按图索骥,也能再寻出许多符合皇帝心意的女子来,到时候皇帝这一点初生的爱恋也会经由时日和新欢慢慢消磨,最终成为一句年少轻狂的谈资或干脆彻底淡忘。而于自己而言,一辈子看守着她的太平治世,鞠躬尽瘁地尽一个臣子的本分,只要彼此不贪图奢望,不越雷池一步,那一丝心动就会永远鲜亮地压在她心底,日后也没有任何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孤寂怨恨把它玷污磨灭,岂不是对那个拼尽一切维护自己的背影更好的回报?
顾沅将托盘搁在御案上,后退两步跪了下去:“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奴婢不敢有怨。”
皇帝眼里期盼的亮光灭了,瞳仁里黑嗔嗔地看不出什么情绪:“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她再没看顾沅一眼,也没再看那碗细面,抬手拿起了奏折,起身到屏风前对照着地图琢磨去了。顾沅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崔成秀满脸殷勤地冲她点头哈腰:“顾小娘子,里头小爷可进得香?”
顾沅摇了摇头:“小爷没动。崔师傅,那面禁不住放,等一会儿就劳烦您进去撤下来吧!明日要与端王殿下对质,我还有些文书不曾看完,先告个假,不在御前伺候了。”
崔成秀抓耳挠腮地原地转了个圈:“那怎么能呐!就冲您这辛辛苦苦的情分,小爷也得——”
他的话没能说完,见顾沅已经下了月台,只得跌足叹息,想了想,便去御膳房另外传了一份粥菜,配上几样精细宫点,送进殿里。皇帝已经将折子都批得了,青玉镇尺下压着张斗方,仿佛兴致很好似的笔走龙蛇,崔成秀借着搁托盘的当口瞥了一眼:皇帝居然在作画,这本身便是件稀罕事了,更稀罕的是,这位小爷画得不是寻常人物山水,也不是什么花鸟梅竹,几笔勾勒下去,便是一只蛐蛐伏在一片菜叶上,笔法生疏,可神韵抓得极准,简直活灵活现。
“小爷画得真好!”他见皇帝撂了笔,忙加上句真心实意的奉承,“这是秦州出的黑头青背?好品相!虽说过了时节,可宫外头养着过冬蛐蛐的人也不少,小爷要是想瞧,奴婢明天就去天街茶楼里淘换,闲人扎堆的地方,一寻一个准儿!”
皇帝没作声,只是对着那只蛐蛐左瞧右看。崔成秀停了停,见顾沅那碗面果然原封不动放在那儿,忙抬手去端:“小爷先喝点粥暖暖胃,进点儿点心?这是昨儿才进宫的江南厨子,时样点心做得老娘娘都称赞呐!”
他的手刚触到雕花托盘的边,便被皇帝冷冷一眼看得缩了回去,缩头缩脑地嘟囔:“小爷,这面条凉透了,也泡软了,吃不得了,小爷要是想吃,奴婢让御膳房,不,顾小娘子去再做一碗?”
皇帝没理他,自托盘上取过象牙筷子,举箸一口口将凉面条连汤吃尽了,指了指桌上的蛐蛐图:“给她送过去,告诉她,就说她的心思朕明白,让她放心在宫里当差,到时候,朕放她走。”
折腾来折腾去,把太后老娘娘都牵扯进来,感情这位顾小娘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铁石心肠呐!眼见皇帝这一次眉眼安静,声音平淡得让人心里发冷,再没了往日欲舍难舍的蛛丝马迹,崔成秀不由得暗地里叹息,世上真有这么不求上进糟蹋福气的人,小爷是百般维护费尽心思,可那一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样儿的情分经得住这么样儿消磨?这不,消磨得情分到了头儿,惹得小爷冷了心肺,看这架势,等过了这一关,便是一拍两散再不相见了!
第二日的对质安排在宁寿宫里,巳正时刻。毕竟事关天家隐私不便张扬,只有少数几位要紧人物参加。宗室里是端王和裕王,宫内是鸾仪司掌印郑鸾和提督林远,还有内阁首辅李恒和刑部尚书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