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又是一阵笑,见那少女从锦障那边过来,指了小三对小厮道:“赏他!”起身便走。小厮忍着笑,把块银子递他手里便跟过去,小三见那银子十足成色,掂了掂约有四五两,如入梦中一般,半晌才缓过神来,心道,是哪家的公子,出手竟这么大方?
林纵本是一时兴起扯了嫣然逃席出来,凑着织女庙乞巧的热闹,不曾想竟听了这么一大截不伦不类的奉承。她走出一箭地,想想又忍不住,笑着向林安道:“我以前读前朝的史书,只奇怪个个是帝王之相,落生时都有红光附体,遍示天下的异相,怎么早年都是潦倒落魄,也没半个明白人来巴结?如今倒是茅塞顿开了!”她还要笑,见嫣然和小如过来,便止住话头,上前问道:“如何?”
“七爷还用问么?”林安眼见小如皱眉咬牙的模样,嘻嘻一笑,“主子自然是富贵如意大吉大利,小如姐必是抽了个什么终身孤老——”一语未了,小如几步过来赶过来戳着他的额头恨声道:“便是个下下签,也比你这压根没姻缘的强!”
林安听了这话,涨红了脸便要吵,嫣然责了小如两句,解释道:“她倒是抽了个上上的好签,只是我的差些。”说着又对小如道,“姻缘乃是命数,既然已经是注定了的,为那改不得的事担心什么?”
“你这话说得好。”林纵想起小三的那番话,暗自一笑,陪着嫣然逛了半条街,问道,“你住惯了京城——我这楚京的繁华,比京城如何?”
“相差无几。只是仿佛更繁华些。”
“何以见得?”
“七爷看到那些卖脂粉的小贩了么?在京城里,下等的水粉卖得最好;在楚京,中等的水粉卖得最好,”她说着侧了脸望着林纵一笑,“小女子一点浅薄见识,若是错了千万莫见怪。”
林纵大笑,扯着嫣然向东走,到了东门口,把令牌丢给守城的老军,扶她沿着马道上了城墙。这城墙乃是当年楚王亲自督建,高五仞,宽一仞,虽不是楚京最高处,站在上面也可以把全城尽收眼底。
林纵一手扶定嫣然,一手指着脚下的十里灯火,笑道:“如此,比京城如何?”尽目极处,俱是灯火,虽不闻丝竹之声,但这一片灯海,一直蔓延到城边方止。离城三里的泾水上,也是灯火点点,顺着泾水走向散开来,仿佛直要通到天边去一般。
嫣然见了这数十里锦绣繁华,虽觉悦目,却不知怎么又觉一惊,见林纵发问,定了定心神,便道:“若论热闹,京城自是比得过;若论这繁华所及的方圆远近,连京城也比不过。”
林纵听了只一笑,负手立在箭垛边,一阵风过,吹着她的青衫一角扬起,她略略一停,昂然道:“这便是我楚王府的楚京!”
此时夜近二更,正是楚京乞巧节时最热闹的时候,头上天穹一色深幽,半点云彩也不见,衬得满天星斗愈发灿烂,立于城墙之上,头上脚下,俱是锦绣一般的繁华热闹,仿佛天上人间,星光灯火,被一条泾水连成一气,更无分别。
林纵立在箭垛口,墨线般的眉微微皱起,正容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林安和小如不敢打扰,远远地伺候等着听二人的招呼,墙上火把昏黄的光线笼过来,林纵眉宇间原存的稚气被抹了个干净,映着这半明不暗的灯火,又平添了几分原是隐在暗处的深沉。嫣然往常只觉这小王爷虽是心思灵便,却任性使气,飞扬跳脱,此刻见她凝神远眺,眉目中别是一股气度,心里暗暗把京中见过的各家宗室子弟和她比了一轮,只觉虽有人或才华过之,或稳重过之,但林纵自有一番气韵,若当真几个人立在一处,虽不一定必是压人一头,她那锋芒却无人掩得住,突然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从心底冒了上来,方明白为何林衍每年只派林绮林绪入京朝见,把林纵束缚在楚京方圆几十里内,便是封了世子,也不曾让她开始理事——如此人物,锋芒不掩,哪里是个肯久居人下的模样?
正思量间,嫣然忽觉左手一紧,原来林纵握了她的手,向她微微一笑,把她的手扣在冰冷的砖石上,有意无意手底放出几分力气,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待她回答便又道,“往年这城墙上,和楚京城里一般的热闹。各府官员家眷,依礼不能到织女庙进香的,都在这城墙上焚香乞巧与民同乐。以前王府的乞巧宴便设在这东门上。昔年我随父王上京朝见,上元节宴上,皇伯父夸我伶俐,赏了好些东西,我大哥林绡长我十二岁,那个时候己经过了六艺,封了世子,皇伯父赏识,就把他留在京中,说他底子好,要给我大齐□出个父王一般的人才出来。过了五个月,也是七夕乞巧,也是这般繁华热闹,京里却突然来了人报讯,说大哥急病身亡。我看着父王脸色苍白,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打得粉碎,那时的世子妃,”林纵手抓得越发紧,低低一笑道,“从这里,就是这个箭垛口,跳了下去。”
嫣然身子一颤,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按在了墙上,林纵双手拢定她的双肩,一双眸子紧紧盯住她的脸,淡淡道:“不知如今的世子妃有没有这个福分?”
二人脸对着脸,间隔不过数寸,气息相侵,呼吸可闻,远远望去,仿佛一对亲密情侣正耳鬓厮磨一般。嫣然后心紧紧贴在墙上,那墙是青石砌的,一丝丝凉气从背后传来,身上又单薄,听了林纵这话,更觉一股冷意从心底涌上来,但面上却一丝不露,也淡淡道:“生死存亡,还不是在七爷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