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看见宋清平正拿着剪子剪烛芯,面色如常,披散的头发下边露出来的耳朵倒是红得厉害。我知道我方才是撩拨动他了,他这个人看起来像腐儒老生一般,定力好,其实面皮可薄。于是我坐回他对面去,继续说:“总归这里有这么多瓶,你排一排,以后就每晚都试一种了。”他不说话,还是剪烛芯。我撑着头看他:“可以了吗?”他还是不说话,那烛芯都快被他剪没了。又过了一会儿,我撑得手都酸了,换了一只手撑着脑袋,再问了他一句:“可不可以?”他还是不说话,我觉得这一个晚上我们能在我不断问话,他不断剪烛芯当中耗过去。我最后问他:“这章讲到宫变景嘉十九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好坏交杂的年份。我与宋清平在一块儿待了三个月,我粘着他粘得跟什么似的,他却从来也不厌,低低的笑一声,能一直笑到人的心里去。三月初七那日,我与宋清平才从皇祖母的大明宫出来,正走在回重华宫的宫道上时,就听见远处钟楼传来敲钟的声音。拢共响了九声。我从前说九是大数,是为生生不息,是为轮回,是为转世。因此宫中报丧,敲钟也是敲的九响。我从没听过那钟楼里的钟响过九声,这回倒算是开了眼界了。我死死抓住宋清平的手,靠在朱墙上,气也喘不匀就问他:“几声?”其实我自己在心里数着了,我就是想再问问别人。后来宋清平说,那时候我的脸色白得像什么似的,靠在墙上比宫墙斑驳落漆的颜色还要白一些。他回答说:“九声。”他说完就拉着我往回跑,我们一起跑回大明宫去。到了宫殿门前,看见所有人都肃穆着神色,低着头不做声,我就停下了。我方才还看过皇祖母,她不过是跌了一跤,我还给她带了两个油纸包的配药吃的蜜饯,怎么能……“殿下?”宋清平转头看我,一时间没拉住我,我就跌坐在门槛上。宋清平伸手搂住我的肩,随后也在我身边坐下。宫人不知道拿着什么,进进出出,行行走走,都避开我。我看不清,只看得见他们的衣裾。各色的衣裳很快就换成了素白的。我想说话,可是却开不了口。不用一会儿,父皇他们就来了,我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总归是一些让我们节哀的话。再之后,皇姊他们也便来了,我才随他们一同进殿内去看。宫人的动作很快,我想他们是早预备好了的。不过我方才带来那两包蜜饯还被放在桌上,那时候皇祖母让我先拿一个给她尝尝,还让我和宋清平站起来给她看看究竟是谁较高一些。我不常待在宫里,小的时候总与宋清平待在一处,只有想吃零食了、做了噩梦了才来敲开大明宫的门。再大一些我就去书院了,过节时回来一遭,请安请辞,宫宴上再远远的见上一面。后来我出燕都,又回燕都,仍是不常见。可偏生我又是个最不让她省心的孙儿。分明见得不多,可是我想起来的事儿却又很多。之后给皇祖母守灵,我想我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送走皇祖母的那个晚上,我们住在陵寝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为她守灵。可我还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我坐在门槛上,宋清平坐在我身边,他说:“殿下……总归……”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的没错,天底下的人总归都有那么一天。他叹气着说,说着说着也带着哭腔:“上辈子也是这样,我试过让章老太医多注意,也试过让太后娘娘试着避开,那天殿下与我从大明宫出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太后娘娘好了……宋清平白活了一辈子,什么也改不了。”我们都明白,这是天命,不可违抗。从前我在九原摔断了腿,现在皇祖母过世,之后谁要离世,这是任何人都避不了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