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时而有器械拿放的清脆声。黎冬用镊子将最后一块玻璃碎片丢进铁盘,爬满汗的后背紧贴毛衣,手去够旁边的碘伏瓶子时,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理智上她清楚伤口不深,不需要缝针,也没有任何深部软组织肌腱受损,但高悬的心仍像是被人捏紧,闷的她喘不过气。“包扎好了,”她取下手套放在一边,深呼吸平定情绪,不自主地叮嘱,“记得按时换药,伤口不能——”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祁夏璟也是医生,抿唇闭嘴,转身去整理用过的医疗器材。“你话还没说完。”骨节分明的手轻握她手腕,祁夏璟没用力气,只要黎冬轻轻挣扎就能摆脱:“伤口不能什么。”黎冬沉默着站在原地,鬓角凌乱眼角通红,让祁夏璟又想起五分钟前,她那颗几乎要灼伤他掌心的眼泪。那一刻,在众多冗杂的情绪中,他能清晰感受到一丝卑劣的喜悦。无法否认的是,他在试图用黎冬的失态和眼泪向自己证明,她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些年也并没有真正放下他。女人绷紧的双唇发白,祁夏璟抬头静静看进黎冬双眼,指腹感受她手腕皮肤的温度,轻声道:“黎冬。”“你还在哭吗。”祁夏璟看清她眼底的自己唇边带笑,嗓音沙哑,带着伪装拙劣的沉着和事不关己——他再清楚不过,他对这场差点断送他职业生涯的事故,没有丝毫畏惧之心。黎冬同样将男人的漫不经心看得一清二楚。旁观者一般的懒淡笑容再次提醒她,祁夏璟除了替她挡灾,本身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没哭。”泪意卷土重来,黎冬低着头倔强撒谎,视线对上祁夏璟关切疼惜的眼神,几乎是脱口而出:“祁夏璟,我不会再因为你哭了。”分手的时候,黎冬无数次和自己保证过,不再为祁夏璟的事落泪——明明她才是主动伤害的人,如果再为了减少负罪感而自欺欺人的流泪,未免也太卑劣。祁夏璟起身站在她面前,颀长身影遮挡头顶冷光,黑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黎冬,良久,化作一道长叹。“小没良心的。”压低的喃喃自语一瞬即过,黎冬没听清正要问,下一秒男人没受伤的手就落在她鬓角,温柔地将她散落的凌乱碎发拨到耳后。祁夏璟声线微哑,带着点自嘲和宠溺的无奈:“好,那是我自作多情。”或许是失血的缘故,祁夏璟指尖带着凉意,神经末梢受到刺激,让黎冬很轻地瑟缩一下。平静湖面被惊扰,两人同时意识到撩头发对他们来说,是太过亲密的动作。“那什么,很抱歉打扰两位哈。”徐榄满脸无语地靠着门口,他人都在停车场了,突然听说祁夏璟受伤,火急火燎地飞奔过来。结果进门就撞上两人一个撩头发、另一个羞涩躲避,拍偶像剧似的,头顶还自带打光。“我就废话两句,”徐榄处理正事时,还是一如既往的靠谱,“盛穗现在情况稳定,男的已经被保安带走,围观群众也驱散了。”说完他看向明显心情不错的祁夏璟,嫌弃道:“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报警或者叫律师?”“不用,”祁夏璟摇头,这件事他已经想好怎么处理,“让护士通知拍摄的围观群众,尽可能不要让任何照片或视频流出去。”他抬头看向徐榄:“去找几家当地媒体,小范围地发布黎冬上午救人的事情,需要时再推热度。”他倒无所谓,但如果有心人拍到黎冬对男人动手的视频,再先一步断章取义地发布到网络,舆论走向会非常难控制。毕竟人一旦被恶意先入为主后,之后再怎么澄清事实,都很难抹除黎冬曾对病人家属使用暴力的印象。“好,那我就让保安把人放了,”徐榄明白其中轻重,似笑非笑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既然他喜欢动粗,那我就陪他玩玩嘛。”“盛穗暂时还需要监护人,”祁夏璟掀起眼皮,“别玩的太过火。”“知道了,”徐榄满不在乎地耸肩,侧耳听见走廊出现的重重脚步声,幸灾乐祸地笑了,“老祁啊,自求多福吧。”“我就提早下班十分钟,居然就给我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刘主任年纪大了比不了年轻人,一路跑来累的直喘粗气,愤怒地瞪着祁夏璟和黎冬:“你们两个是刚上岗?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对病人或家属使用暴力,这种事还用我重新教吗!”男人看着祁夏璟手上的伤,越想越气,一巴掌重重排在桌面:“为什么不等保安过来!手可以不要,非得做救世主是吧!”余光扫过黎冬面露愧色,祁夏璟在她道歉之前,先上前半步挡在前面,懒懒笑道:“主任,您吓到我了。”“我还能吓到你?”“难怪老李说你不是个省心的,以前我算是被你骗了,”刘主任见祁夏璟受伤还嬉皮笑脸,重重叹气,“你要是手出任何事,我怎么跟老李交代!”祁夏璟眼底笑意更深,勾唇:“您别怕,下次我一定注意保护自己。”“还有下次?!”刘主任被气的够呛,瞪着祁夏璟直翻白眼,“看来不给你点教训——回家去给我写检讨!明天交上来!”余光扫到黎冬,主任终于想起还有个动手的:“你也一起写!都给我好好反省!”“这可是打病人家属诶,主任就这么算啦,”徐榄不嫌事大地靠着墙,胡编乱造道,“外面那男的可说要报警呢,说咱们人民医生恐吓他。”“他还敢嚣张?!”刘主任感觉天灵盖要被气翻,桌子拍的震天响:“带我过去!今天不让他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恐吓’,这主任我明天就辞职不干了!”送走气愤的刘主任,黎冬在离开前去了盛穗病房,虚弱的女孩安静地昏睡着,床头柜放着一张白纸。“小姑娘中间醒过一次,非要写给你,”负责的护士将白纸交给黎冬,看着可怜的女孩不也免眼红,“都说孩子年纪小,其实他们什么都懂。”病中的女孩难得清醒,白纸上仅有的两个字歪歪斜斜,看得出写的十分吃力。——“谢谢。”-祁夏璟右手受伤,不方便开车回去,最后只能黎冬代劳。露天停车场里,祁夏璟看着黎冬节_完整章节』(),谢谢。”晶莹汤汁香味扑鼻,整个开放式餐厅都飘着稠浓勾人的肉香;漂浮在汤面的莲藕沾着细小油滴;一口咬下去,炖到软烂粘糯的藕断丝连,浓汤和香气弥漫在唇齿间,久久不散。黎冬又端上蒜香鸡翅根和油淋空心菜,让要祁夏璟先吃。她穿着米色围裙在厨房忙碌,宽松的家居服难掩背影清瘦和腰肢纤细;低头熟练地将菜切好下锅,油溅到手背,也只平静地用厨房纸擦去。时而会转过身看他,紧张又带着期许地问:“味道还可以吗。”“嗯,好吃。”比起美味,祁夏璟其实更倾向于用“熟悉”形容——这是他节完整章节』()”印象中,祁夏璟用天之骄子形容最为合适,从小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少年,总是张扬而恣意任性的,永远卯足劲地直奔向预定目标。从不沿途停留,也从未回头看过携手同行的伙伴,是否还有能力跟上。十年前,她是那个体力不支而最终掉队的人。而十年后,祁夏璟却会花心思在这种小事上,设身处地地为她思考。黎冬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心怀各事的两人沉默着面对面吃饭,只有得到罐头在欢快地埋头吃罐头,尾巴晃得人眼晕。祁夏璟右手受伤,只能左手用勺吃饭;黎冬看他夹不起菜,就用公筷把菜夹进他碗里,一顿饭吃的十分缓慢。晚饭吃到一半,黎冬接到母亲来电。得知她才刚吃上饭,周红艳就又忍不住唠叨:“三餐不规律对胃不好,冬冬啊,工作别太拼命了,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舒舒服服当家庭主妇不好吗?”黎冬夹菜的手顿住,开始后悔接起这通电话,而不是仅仅调低音量——现在临场离开,只会让场面更尴尬。眨眼的犹豫功夫,对面的父亲已经吼出声:“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催她!你看上次找的那个把你女儿当人吗?我养她到这么大,不是为了让她当别人家的生育机器!”“你突然发什么疯!黎明强你说的轻巧,女儿从小到大,你才管过她几件事?”每谈到婚姻大事,相伴三十余年的夫妇总能吵得不可开交,用最尖锐的话互相伤害:“哦你怎么没管,你高三那年不是还扇了你女儿一巴掌——”“周红艳!”黎冬蹭地从座位起身:“妈!”“抱歉,我有点事,”黎冬慌乱中将手机静音,低头不敢和祁夏璟对视,“你吃完把碗放在这里就好。”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卧室,逃兵一般将房门紧紧关闭。在医院也是,回到家也是,为什么他总能撞见她最狼狈的模样。黎冬将手机丢在一边,疲惫不堪地靠着门板慢慢跌坐在地,能隐约听见门外有瓷碗碰撞的清脆声。也不知道祁夏璟单只左手要怎么吃饭。电话里,两人还在为父亲唯一一次动手打她吵架争吵不休,不开免提都吵的刺耳。平心而论,黎冬其实一直能理解黎明强的愤怒。当时是高三最近紧张的冲刺阶段,而她和祁夏璟被偷拍的照片却被贴在学校公告栏。学校对高三优等生谈恋爱,向来秉承着“只要不影响成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处理方针,对高调谈恋爱的祁夏璟更是如此。可照片事件带来巨大轰动,两人在顶楼自习室的偷拍照被各班争相传阅;事情性质变得恶劣,校方不可能再视而不见。解决的办法,就是请双方家长和黎冬一个人去办()公室面谈。两位母亲先是在办公室对峙,直到矜贵的女人从手包里拿出一叠清单,上面举例了祁夏璟给黎冬买过的所有东西。人的大脑大概生来就能自我保护,后半段的记忆变得模糊,黎冬只记得送走母亲后,她跟矜贵女人在车上有过仅仅十分钟的交谈,结束后照常上课,晚自习后再赶往医院照看父亲。那晚难得父母都在,病房里死寂一片。黎冬被勒令跪在父亲病床前,完整听他再念一次下午才见过的清单列表。从水杯发卡到围巾,上面每一项物品的价格,都远超过她全家一个月的收入。
黎冬听见病床上的父亲咬牙切齿地问她:“我花钱养你到这么大、辛辛苦苦送你去学校,就是让你做这些勾当的?”勾当。父亲原来是这样看待她和祁夏璟的关系。黎冬其实有想过解释,她想说那条六位数的围巾是她送手织围巾的回礼,想说她真的不认识巴宝莉这个品牌,张嘴的瞬间就迎面而来一个巴掌。父亲面对病魔折磨一声不吭,那晚却忍不住哽咽,字字泣血:“黎冬,女孩子要懂得自爱。”对从未接触过社会、还差半年成年的孩子来说,自爱这个词,分量实在太重了。黎冬被打的哑口无言,被通知不许再来医院也只顺从地点头,麻木不仁的表情里,眼神空洞。那晚脸上火辣辣的刺痛,直到十年后依旧刻骨铭心;黎冬还记得她从医院出来,节完整章节』(),回国后也懒得再改。报道大致讲的是f国某实验室新研发的抗癌药物,于上周三正式进入最后临床试验,如果能顺利通过,将是人类医学史上又一座里程碑。受访对象是实验室负责人,语速极快口音又重,内容还有大量生僻和专业词汇,除非有足够的医学底蕴和极好的听力能力,基本等同于听天书。祁夏璟抬手准备换台。“可以等等吗,”驾驶座的黎冬突然出声,“我想把这个听完。”祁夏璟有些意外的无声挑眉。印象里,全面发展的黎冬高中唯一的偏科就是英语,三中重点班不少学生都有外教辅导,让从小哑巴英语教育的她变得尤为吃亏。没想到现在祁夏璟都要专心才能听懂的内容,黎冬也毫不逊色。祁夏璟随口用纯正美音问了句报道的相关讨论,黎冬听完先是微微愣怔,然后缓慢却流畅的,同样用美音回答。用词发音不算地道,但绝对算得上标准。祁夏璟却注意到另一个细节:“你什么时候改用的美式发音。”他是要去a国读书才从小学的美式发音,但黎冬一直到高中都是英音教学,现在的口音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黎冬闻言沉默片刻,葱白的手指握紧方向盘,轻声道:“上大学后总早起听voa1,时间久就自然变成美音了。”访谈的内容难度可绝不止早起听力,哪怕只是想保持,也要有相当的语言环境。不知怎的,祁夏璟忽地想起黎冬每天晨跑和来医院都带着耳机,独自去食堂吃饭也会听。某个荒谬的猜想在心里疯狂滋长,再开口时,祁夏璟沉哑的嗓音是不自知的紧绷:“你大学的时候想出国?”又是一阵长久的无言沉默。“想过去交换。”绿灯亮起,拥堵车流终于畅通无阻,黎冬注意力重新放在驾驶,让伪装的镇定自若不那么明显:“但国外读书太贵,就放弃了。”大一时,h市教育厅颁布和a国名校的十年合作项目,只限于大三学生,于是黎冬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废寝忘食地练习听说读写,终于在十几万考生中脱颖而出。得知项目更变为自费的那天,黎冬刚拿到a国签证,破例用打工的钱买了条五百块的碎花裙子。她很平静放弃了努力两年的机会,在店员的白眼中把裙子退掉,步行回宿舍的路上,连同其余攒下的钱一起寄回家里。事情就这么简单。实在没必要和祁夏璟解释太多。-低调奢华的保时捷跑车安全抵达医院停车场。将车钥匙交还后下车,黎冬有意拉开距离、让祁夏璟走在前面,结果两人还没进医院正厅,就远远看见在大门口等候的徐榄。“鄙人好心来通()知两位2g原始人,你俩摊上事儿了,做好心理准备。”徐榄一脸幸灾乐祸地大步走近,上前勾住祁夏璟肩膀,特意在男人耳边低语:“不过,我估计你应该挺高兴。”祁夏璟冷冷斜人一眼,侧身拒绝勾肩搭背。两男一女先后走进医院,黎冬很快发现,只要身边有医生护士经过,不管认识与否,都会用打量的目光看着她和祁夏璟。她原以为是打架的事,直到熟悉的王医生特意停下,笑着调侃道:“没想到啊黎医生,难怪每次给你介绍对象你都拒绝,原来是咱们祁副高。”等人笑着离开,祁夏璟才掀起眼皮,挑眉看向徐榄:“解释一下?”“解释就是你俩上热搜了,”徐榄耸耸肩道,“然后搞对象的事就被扒的人尽皆知了呗。”如祁夏璟所预料,昨晚事发后果然有人把拍摄视频传到网上,因为酒醉男人的行为太过恶劣,又真实伤害到人民医生,这件事很快在当地掀起小型舆论风暴。可接下来事情的走向,就变得稍显魔幻了。用徐榄的话说就是:“不知道哪位病人还是同事发了张你工作时的侧颜照,然后就火上热搜了,再然后你的学历、背景、还有和班长的事就都被爆出来了。”网络世界人均裸奔,更何况身为天之骄子的祁夏璟从小高调,世界级的比赛都没少参加,又是当年高考状元、录取藤校,搜索栏里输入名字就是密密麻麻的荣誉。网民们真情实感扒的,其实只有他和黎冬的关系——毕竟视频里祁夏璟盖住她眼睛的动作,实在太过亲昵暧昧。其中高赞的热评这样写道:受伤后的节完整章节』()”黎冬同样礼貌微笑,委婉道:“其实我身边有很多优秀的女性,在职业成就上都非常令人尊敬。”“凡事都有个例嘛,我说的是通常情况下。”女记者对屋内逐渐冻结的气氛毫无察觉,皱眉几秒,终于想到一个她认为有价值的问题。“听说黎医生和祁副高从高中起就是恋人。”这次她兴奋地看向黎冬,连语调都不自觉扬起:“如果两人将要或已经结婚,那么黎医生会如何兼顾家庭和工作呢。”所有困境归结于性别,一切成就归功于生来天赋,唯一被认为有价值的问题,居然是关于如何女人如何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这样的话哪怕只是问出口,对于寒窗苦读二十几年的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人格侮辱。黎冬不知该如何作答。“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二位如此在意黎医生的感情生活?”偌大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让祁夏璟慵倦沉哑的嗓音像是自带混响;男人姿态从容,后背懒懒靠着沙发枕,不紧不慢地提问:“怎么,是我不配拥有这些吗?”女记者一愣,一时间分不清祁夏璟究竟想做什么:“祁副高如果想说的话,当然也可以——”“今年结婚,孩子跟她姓,生完我负责带。”在一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祁夏璟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茶杯,放到唇边轻抿一口,再抬头时嘴边依旧带笑,薄唇轻启,“对于你身为官方媒体派来的记者、却问出三流媒体都不屑的问题答案,沈小姐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