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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觎尚未公然篡位,官号上还延用旧称。相比之下,对簪缨称的这声女君,便耐人寻味得多了。簪缨身姿秀丽挺拔,坦然受拜。眼前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见过的,她著着那身海棠红衣款步行至殿阁中央,目光笃沉,声音清朗,对众人道辛苦。“先生们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来旁听诸位议事,不必拘束。”她转望徐寔,“军师,城中今下情况如何?”卫觎听她开始问政,踱步自去案上挑拣了一卷册子,漫然翻看起来。徐寔听到簪缨可做,对你和觎儿在北方立住根脚,无往不利。所以我说,这着棋看似无理,实则是无理而妙的妙手。”原以为卫崔嵬玄学儒学双精,该是排斥渺然玄虚的佛教,没想到,他谈起佛门典故来同样信手拈来,且着眼处高远独到,鞭辟入里。其中有些见地,是当初严兰生都没有设想到这样深的。好在簪缨之前为了寻找佛睛黑石,在佛经上下过苦功夫,经他一点拨,立时便想到,沙门不敬王者源于夷夏之别,僧人见君王不拜,见双亲不礼,是因为皈依空门者六根清净,不再以俗世名教礼法为约束。但这种规矩,无疑会触到为君者的底线。所以历来统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纳佛教在国朝发展,便要力图调合佛教与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让中土存在一片视王权于无物的土壤。她思索之时,卫觎转动视线瞧着她。那只小巧白润的耳垂上,坠着只金缕线玛瑙耳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晃。沙门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若佛子即王者——那么夷夏之别、僧俗之辨将在她身上得到统一。这是千百年来前所未有之事。沈阶与傅则安对视一眼,以二人为界的身后文僚,关注点却放在了卫老先生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头皮发麻。虽说这中原未来的共主就在卫大司马与唐娘子二者之间门,这是无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个不宣上,卫公如此平常就把话挑明了——真不愧是大司马的高堂啊。“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轻声开口,打破阁中的沉默。他知道大司马这些年杀伐疆场,尸山里来回,枭敌首、筑京观的事都做过,野有凶名,是南北两朝不争的老生常谈。唐娘子的仁名义举是场及时雨,正好能与大司马成为恩威并济的互补。“然而……”徐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一把双刃剑。”卫觎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吾儿知我!”卫崔嵬目光矍亮,讨好一笑,换来卫觎老大不耐烦地撇下眉头。簪缨怕他欺负卫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卫伯伯与徐先生的担忧,借势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国这套理论大肆传扬,对庶民、工商、士人各个层面的冲击都难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愿求诸己,皆求诸神,不事生产,消极度日,无异一场灾难。也恐怕引来有志之士的反感与抵抗。”年轻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纵此事,待急务解决,必清佛门。”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西阁上下之人皆听得一清二楚,“佛寺泛滥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将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阳梵钟香火,永不会盖过乾坤清朗书声琳琅,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她从一开始便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谓佛子,不过是一个过渡的踏板,她不会迷失在信徒狂热的追捧与虔诚的膜拜里。若说对不起昙清释绪两位方丈,那也算大家愿打愿挨,纵使说她恩将仇报翻脸无情,她也认了,总之船到桥头时,容不得他们不往直里行。她不戕害佛门教徒,愿意给真正的礼佛人一方净土,但那条平衡僧俗的界线,不可逾越。卫崔嵬笑道:“阿缨贞骨公心,一道以贯,老头子自然没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时,可慢慢来。”()簪缨点了点头,略一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向下道:≈ap;ldo;蹈玉,挑个睛朗日子在洛水边设宴,我说了要回请门阀家主,备上几席上等素斋,也让他们尝尝江南千里莼羹的滋味。≈ap;rdo;?想看晏闲的《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沈阶还未言语,傅则安先凝眉迟缓起身,“女君何等身份,何必亲自露面,请女君三思。”因为卫觎那一掌的缘故,当年玉树临风的江离公子落下了伛偻的毛病。簪缨双指向下轻压,让他坐着说话,道:“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倒擎等着大司马登门礼贤下士呢,看不上我这个小女子。”沈阶竟点头接口:“届时大世家只怕自恃身份,不会赴宴,来的只有些投机的小门阀主。”簪缨淡淡一弯唇,焉知她要的不是这个效果。“来的都是客,不来的我也不会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只不过机会只此一回,错过村头无酒家了。”左近的卫崔嵬听她说着说着冒出一句俚语来,会心微笑,心想这小女在青州两年没白待,三教九流,不论藩篱,皆为我用,更加喜爱得不知怎样是好。隔间门里一边打着算盘拢账,一边听外头议事的杜掌柜留神听着东家的声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着妻子任氏学粗话的情形,那一副天真侬软的嗓音,把市井粗话说得像撒娇。杜掌柜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陪于末座的青州文士听到沈阶之言,心头哎呀一声,方才女君自言洛阳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忧臣辱,身为卿客怎么不反驳一句,倒顺竿往下说了?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会此等有眼无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绩,于山城的义举,天下有目共睹!”座下附和一片。簪缨红润的檀唇蓦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众慌忙低下头。簪缨的眸尾余光睐过卫觎,见他正漫淡剥着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内不轻不重道:“你们莫急着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轻的不止我,只怕还认为我领的是个杂草班子。”文士们凛然一震。簪缨抬睫下望,满座纶巾白衣。这些人里有寒士,有商贾,有兵贯,还有她这个女子。可正是这种种所谓“下品”身份的人,才撑起了人世间门运转不息的底色。他们同样有才学,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换日的宿志与决心。天下英雄本无主。她笑容一敛,凝视众人,“给我争口气!天下人都在看着洛阳,洛阳人都在看着你们。”女子掷地有声的话音回荡在台阁。卫觎望着她的清逸侧颜,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营细问簪缨在山阳城的状况,葛神医说的一句话——女郎穿的那身显眼红衣,像极了要给这污糟世道冲冲喜。羽丰翼满的飞鸢,已经能够不借风势,扶摇而上九万里,可凌云,可冲霄。卫觎弛然悠往地一笑。那个马屁没拍准的青州文士听言,惭然之余,目光遽()然静定,起身向上首郑重地一揖到地。余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长揖:“下属等必不负女君期望。”陪座旁听的檀依,静静凝望阶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距离簪缨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见眼前女子的神情语态,如见南山故人。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这番言辞,却唤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但很快,徐寔克制下来,垂下头似涩似甘地微笑。伊人已然如烟,幸有雏凤清于老凤声。簪缨手心里多出几颗剥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尝了,目光微微清亮,换了随常的口吻,“很甜啊。别只容我逞威风,大司马有何示下?”“石蜜醍醐腌渍的,自然甜。”卫觎闲话家常地扫眸往殿阁里望一眼,“你要用人,阁内诸君,先高低给个官职吧。”簪缨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识便忽略了此点,实则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枢,行经国之事,不能总是白衣相称。她道是,想了片刻,第一个向卫崔嵬眨眼道:“卫伯伯并未被南朝罢职,如今还是朝廷的中书令。”卫崔嵬心领神会,人合乎脾性了,连这种理直气壮抖机灵的赖皮也觉可爱。他笑着颔首认可,他这个老令公,便帮吾儿吾媳撑一撑场面又有何妨。他伸手下指,“小沈在老夫座下,算是寒阶代表,不若暂任从事中郎,将来另封官阶,是妥当的。再从学中提拔几位有才干的门徒进台省,不必接触中枢机密,做个文掾,就当作给寒士入仕开个先河,让底层的学子看到希望。”众人闻言称善。至于徐寔,功劳卓著,任一名谘议参军绰绰有余,长史的位置簪缨留给严兰生,剩下的佐长史、咨议郎等位置,便任凭卫令公去安排吧。若南朝廷的夫子们得知卫觎在北边名统未立,便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封官赐爵,大抵会愤懑欲绝。谁让他们不敢过江,这算什么,令其忧郁之事还在后头。“徐先生,”簪缨转头问道,“南廷如今对洛阳的态度模棱两可,暗中也在调集水师,军中有何举措?”谈过了文政,自然要过问军事。军政归卫觎管辖,簪缨不会指手画脚,但她想尽可能窥其全豹,心里有个分寸。徐寔才欲开口,一起在听的卫觎动了下睫,命道:“拿张舆图来。”徐寔老实地闭上嘴,房璇右很快将案上的军舆图送到上座。卫觎铺在簪缨跟前,语气柔和道:“你怎么想?”簪缨看他一眼,又低头看图。她早已不是那个视舆图山川画线如蚯蚓的懵懂女孩,游刃有余地总揽南北江河局势,很快,拈了枚未开壳的白果落在一处。从容沉定的两个字。“取蜀。”卫觎目含精熠光芒,薄唇微动。徐寔险些抚掌而起,快色道:“不谋而合!娘子亦觉蜀地可攻。”他还以为唐娘子慈柔,只愿文取,不愿构兵相图。簪缨盯着地图上的那片巴蜀腹地,道:“从前蜀王坐镇在此,可保一方安稳,同时把控长江上游不出闪失。而今晋帝病危,蜀王领亲兵流连在建康不去,想是对那张曾经擦肩的皇座有了想法。人起了贪利之心,便会分心盲目,一旦分心,难免顾此失彼。蜀地今正空虚,若能趁虚而入打下来,切断建康的强援,大业可图。”她仿佛猜得透徐寔的想法,抬头对军师一笑,“先生别把我当了圣人,能兵不血刃,自然好,但若无视南北对峙下去的隐患,再拖出个百年划江分治,分裂国土,遗患的还是后人。”唯一的问题是,想要过蜀,先得过横栏在前的荆州这一关。“观白?”她转头低问,洁白的侧颈在透进阳光的窗格下闪着煦光,卫觎眼波雾起,思绪一瞬便飘到不知哪里了,捻了捻指,强自扯回来。他道:“我会亲自给谢世叔去信,邀他面谈,向他借道。他若不愿来洛阳,便折中在洛阳和襄樊两地间门选个地方。他若肯赴会,便说明他心中也在摇摆,尚有得谈。”“若是谈不拢?”簪缨问。“那么,”卫觎眺望阁门外浩大的夏日,“便看龙将军何时凯旋了。”“将军!女君!”正在此时,城门司隶王叡怀藏一封文书进宫来,得知主君们皆在西阁,他快步穿过庭院,不及走进阁子,便激动高呼:“北雁国遣使来朝,愿归附女君,纳贡称臣!”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议阁里的人都喊愣了。满座皆惊,连卫崔嵬都掏了掏耳,面色迟疑。簪缨与卫觎对视一眼,下意识起身,看向诸人。“这又是谁的手笔?”她虽是问话,目光却直直落在傅则安身上。毕竟他腕下有惊雷,握翰搦管煽风造势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被怀疑的傅则安自己都愣愣半晌,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女君高看思危,不是我……”“女君,卑职已反复勘验过,当真是北雁使节无疑!”王叡语速飞快,随即将他从北雁使节那里了解到的消息悉数禀来。原是之前山阳城瘟疫爆发,再向东北,濒临北雁国境。这马瘟不知如何沿水脉传播了过去,连北雁的皇室中人皆染疫病,九死一生。多亏葛清营在簪缨的帮助下,研究出了治疫药方,并不藏私,公诸天下。北雁国百般打听到药方,这才救治了国民性命。这北雁是鲜卑族慕容氏当政,当年出兵助傅子胥夺回危城的高辛族长,便是从这支胡人宗亲中脱离出的部落,好巧不巧,慕容氏又与拓跋氏有世仇。闻听这场瘟疫便是北魏败兵引发的,差点失去心爱王储的北雁老国王勃然大怒。加上慕容氏知道中京洛阳已被南晋卫觎攻占,青州唐子婴的名望又靡盛在外,他这个窝缩于东北蛮边的小国之主,心怀感激加上权衡利弊,左思右想后,终于决意归顺。王叡说道:“礼部和鸿胪寺没人,北雁使节入城时团团乱转,过城关就被扣下了,卑职闻讯赶去,特验明其正身,检查文书无异,方敢来报。“使节此时正在四方馆等候女君召见,说北雁国无他,域中五千余匹战马,愿尽付女君驱使,换得女君年年庇佑,岁稔时丰。”说着,将手中已仔细检查过的信件呈上。议阁中人听到这里,对这意外之喜感奋难言,不知谁道了声:“这是善有善报……”信被卫觎接过去了,簪缨站在那儿怔了一会。善有善报?她此世,此刻,父母偕亡地出现在此地,便说明这四个字于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当初做出去山阳的决定,也不是冲着回报去救人,若当日没有第二颗佛睛黑石,一切苦果由她担,那便又是另一重结局了。但既然天降喜事,她也断不会接不住。不但接得住,更要接得稳。因为这是她应得。那边厢,徐寔等人已经议到了重启鸿胪寺,说就着这阵风气,遣使与阴山以北的柔然、白题也致信通好,成与不成两说,先彰显出他们的实力与气象。在一片喧喧不绝的议声中,簪缨却清晰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笑,传入耳中,“我的阿奴是慕容国之主了。”她低头,看见卫觎坐在座上高高抛起一颗蜜渍白果,落下时抄手精准地接住,双指一捏,毕剥一声响,露出壳下白皙的果实。他扬颔无声地挑眉一递,那眉宇神采,是说不出的风流浪荡。簪缨眼珠一转,忽然坐下了,悠然提声道:“别忘了算上西凉国,也遣使去问一问那位女帝,可还有什么想法没有。”潇洒倜傥的大司马面色一瞬变得古怪。卫崔嵬还问簪缨呢:“阿缨,西凉国怎么了?”簪缨目光故意不向旁扫,笑着转头问徐寔:“军师,西凉国怎么了?”徐寔了然,狡黠地看向装聋作哑的卫觎,明知故问道:“主公,属下不知,那西凉女帝怎么了?”卫觎按了按眉心,另一只手在案下拖住那只柔嫩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捏揉,难得无奈道:“大抵是,太岁头上动土了吧。”“——什么,北雁国归附唐子婴?!”南朝建康,内阁中,听闻此信的王丞相失神碰翻了手边茶盏。他的神情却比打湿的袖头更狼狈,难以置信地颤着胡须:“洛阳不过一伪朝廷,他卫唐二人皆乱臣!大晋尚存,边狄小国,何敢叛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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