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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庾檄文》昭告天下几日后,废太子的诏书随即下达。朝野震动。李景焕因对君父乖逆不恭,德容有瑕而见黜,丞相王逍上谏,“二皇子李星烺长蹈自然,玄静守真,可立为太子。”皇帝从之。而后,又晋升了太子生母萧氏为皇贵妃,赐印绶,暂摄六宫庶务。至于力挫北朝得胜而还的大司马,皇帝更是大封特封,先是迁卫觎为相国司马、车骑大将军,都督徐州兖州诸军事,开大司马府,置祭酒四人,帐下司马、官骑、大车、鼓吹等例加一等。这道新鲜出炉的晋封旨意,还没等过热乎劲,李豫又力排众议,加封大司马竟陵王爵头衔!卫觎由此成为南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爵,仪仗等同宗氏同姓嗣王。增食邑三千六百五十户,赐金辂之车,兖冕之服,假黄钺。黄钺乃帝王所用,君王授权节钺,是权焰最顶炙的大臣才能享有的殊荣,也代表着替皇帝行使征伐予夺的权力。然而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马——或说是新封的竟陵王,面都没在朝会上露一露,接旨后也未进宫谢恩,忙于整顿兵马,择日离京出任。另一边的簪缨也忙着利用离开建康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处理剩下的事宜。她先约见徽郡王夫妇,与他们说明此事,又好说歹说哄住了舍不得她的郗娘娘,亲手缝制了十几个郗太妃用惯的香料荷包,交给她身边的女官嬷嬷。“倘若太妃娘娘再发病糊涂不认人时,便取一只安抚她老人家,庶几可以安平。”簪缨交代。至于这乌衣巷里两幢相连的府宅,他们祖孙几人想住便继续住着,若要搬回郡王府,也随他们方便。结果郗太妃在这里住得习惯,不愿搬走,老小孩儿似的说要给她的小娘子看屋子,等她回来。李容芝夫妇自然听从,对簪缨感激不尽。再者,便是与京中的朋友们饯行作别了。譬如王三娘与谢二娘,又如那喜观斗鸭爱吃荔枝的顾家夫人。她们听说簪缨打算离京后的反应各不相同。性情和软的王三娘听说以后,不舍了许久,叮嘱簪缨在外衣食应时,千万照顾好自己。而生性爽利的谢既漾蹙眉沉默一阵,力劝簪缨留下,说依着簪缨而今建立起的声望,不会再有人对她不利,她留在建康必可有一番天地。无奈易储事定,簪缨的心思便不在这里了,唯有婉谢。白氏则直白得多,愁眉苦脸道:“怎么决定得如此突然呢,今后可再没小娘子这般合我心意的玩伴了……”簪缨妙目轻睐:“你家顾府君,大抵早盼着我这祸害精离你远些了。”玩笑了一句,她又道:“这也无妨,之前听夫人提起过,夫人母家在岭南经营果贸,如若方便的话,夫人可寄一封家书回去,将来我们唐氏也许前往造访。”“如此甚好!”白氏转忧为喜地一拍手,“小娘子出京远游,正可到我家乡去玩一玩,我一定让家里好好招待你!”白氏天真,只以为簪缨请她联络关系是为了方便。实际上,簪缨暂无亲赴岭南的打算,只因通往西域的商船,多自岭、广两地的渡舶口出发,唐氏的生意做得再大,在岭南地区涉猎得却不多。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她想,若有当地大商户从中搭手,唐氏遣船出海便会多出许多便利与保障。当年她的阿母便是在出海时遇难,所以簪缨会派牢靠的掌舵与船伙计,沿海路探索西域之路,自己却对此有种天然的恐惧,不会出海。她眼下初步的决定,离京后先到小舅舅的京口军镇停一停,若他的军纪允许,她就多扰几日;而后带着人去颖南,看一眼她之前安顿的那个将在未来起义的流民首,名叫乌龙与手的人,确保他不会像前世一样纠党生乱;之后若还有空闲,就再走一趟三吴,免得檀舅父埋怨她厚此薄彼……再然后,是向北还是向西,怎么整合资财怎么规划路线,簪缨就暂时预想不出了。不过总而言之,她要尽快为小舅舅找到那三味药。那日在行宫,她曾问葛神医,小舅舅最迟还能撑多久。犹记得当时葛先生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意外与惊吓。葛清营只告诉她:坏消息是,当年祖将军从中毒到薨逝不过五年,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是,卫觎体内羯人盅的份量比祖将军轻些。言下之意,他亦说不准卫觎能坚持多久,这个折磨人心的蛊毒完全是因人的意志力而异。他被人称为神医,也不能真的起死回生,只用这样的话来宽慰簪缨了。离京这日,又是十六。清早,簪缨这次要带走的杜掌柜、任娘子、从大市借调的吕掌柜、越掌柜、沈阶、檀顺、护卫二十、影卫十人,加上女使春堇、阿芜,以及她用惯的两个婢子、一位女医、一名掌外姑姑,齐聚内外两堂。春堇捧着一套崭新的雪色羽缎襦衫,配十样锦莲花抱腰,梨花白垂绦长裙,至内寝,请小娘子更衣。妆镜前,身着一袭纯白中衣的簪缨粉黛尚未施妍,一双桃花眸的眼尾天然柔媚而上翘,容眸流盼,神姿清发。她看见那套白色裳服,淡淡说道:“今日想穿红衣。”城东驿亭的官道上,两千玄甲骑兵齐跨在战马之上,列成长方队阵,密密压压地几乎填满了整条驿道,威压整肃,不闻一声杂响。领头那一骑却未穿甲胄,而是一袭帝释青褒衣长袍,玉带勒腰,广袖拂辔,飘飏若仙。然而却无一人敢小觑他周身散发的威凛。此人正是卫觎。此处所指惧怕者,不是卫觎的那些嫡系亲兵,而是指挤在驿亭下的那些衣冠大臣。上一次卫觎出征,是带着漫天非议走的,没有一个官员来此相送。而今时今日,卫觎可谓以计代战一当万,以最小的伤亡拿下了北朝半壁,又加封为竟陵王,权势无可复加。故而,朝中的文武官员纵使是捏着鼻子、抖着腿肚子也不敢不来恭送。只是竟陵王一身威煞寒气太过震慑,没人敢近前就是了。忽而不知谁轻呼一声,城中方向有一名红衣女子骑马而来。那马是汗血宝马,骨相神骏,马上的人则一身大红裙衫,头戴莲花玉冠,飘绽的裙摆如同火中红莲摇曳耀眼。闺中年轻的女郎,少有能压住如此艳红之色的,然而穿在她身上,红衣雪肤乌发,交相映衬,只让人觉得红者愈媚,白者愈莹,而黑者愈净。蛾眉曼睩,靡颜腻理,好似天外之来,美艳不可方物。爱美修容乃南朝一大风气,亭下之人一时皆看得呆了。直至二千精骑齐下马,动静惊天憾地,才惊醒了这些目光僭越之辈,连忙收回视线。身着红裳的簪缨旁若无人,催马缓驰至卫觎身边。自那日他从行宫领回了她,他自己也宿在新蕤园,却因连日军事繁忙,早出晚归的,一则簪缨也有自己的事,所以直至今朝,簪缨迎着耀面的晨熙,方能好好地看一看他。从簪缨出现伊始卫觎便一直在看着她。哪怕此时,她骑马与他并肩,卫觎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少女脸颊半瞬。以往只见她穿素色衣服,宛如濯濯清莲,常看常新,没想到她穿红会好看如厮。簪缨两世为人,今日却是头一遭穿红色衣装,旁人的眼光她都不在意,小舅舅要看,她便大大方方展示给他。簪缨冲他一笑。是女子长开后的婉静端方,活色生香。只是她刚笑到一半,瞅见卫觎身上衣饰,皱起眉头。她深深看卫觎一眼,随即向他探出一只手去,状似牵手的姿态。

卫觎微顿,明知她要做什么,还是配合地伸出手。怕她够不着从马上崴下来,还不露痕迹地夹马向她坐骑靠近一些。冰冷的指尖被温热碰上的一刹,卫觎心里还想着:阿奴了不得,都会单手执缰了。眸底漫上些笑影,那点为数不多只给她的温暖便从嗓音里带了出来,“不妨事。”簪缨确认了她的猜测,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信他的话才怪,转头问林锐,“将军的衣裘呢?”今日是十六,簪缨已经知道他每月发作是在十五月圆之夜,次日的寒冷,是前夜压制燥火遗留的余症。从前他都不遮掩的,所以今日特意不穿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是怕她看见后伤心。这不是欲盖弥彰?林锐为难地看向卫觎,向来说一不二的大将军这会儿反倒悠闲起来,老神在在踞着马鞍,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可那位红衣小女娘瞪着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凶了。“莫看他,看着我说!”一声娇叱。卫觎霎了下眼睫,不阻拦,不啧声。林锐骤然福至心灵,连忙取来狐裘呈给大将军。卫觎看簪缨一眼,接过披裹在身。在簪缨身后一箭地外,骑青驴的沈阶与骑白马的檀顺,望见这一幕,前者垂眸神色如常,后者莫名感到一丝无由来的威胁。这个小插曲之后,两路汇合的人马便该出发了。然而当簪缨的视线无意中看向驿亭,忽然发现一道眼熟的身影。她愣了一下,踩镫下马,下来后才想起扬着脸问卫觎,“小舅舅,可否等我片刻?”这会儿倒又软声软气,不似刚刚那个厉害的管家婆了。卫觎的余光随意瞟进道旁亭子里,道了声:“不急。”簪缨便走向驿亭,那些看见这个貌美少女朝自己走来的朝官们,蓦地自惭形秽,涣然失神,主动地让出一条道路。却见众人后头,有一担搁在地上的竹筏,竹床上躺着一个半残之人。簪缨目不斜视,来到竹床近前,蹲下身道:“褚先生,你怎也来了?”褚阿良望着这名美丽的少女,只觉自己丑陋的身影映在那双清眸之中都是一种亵渎。然而,簪缨的神色里全无嫌弃,反而亲切含笑,褚阿良又释然一笑。他拱手道:“小人听说女郎要远行,就想替郎主过来亲眼看一看。祝女郎一路顺风,平安喜乐。”簪缨笑着答应,见他气色比上一次见时好了许多,放下心来。又叙几语,便返身回到队伍。她可不想让几千人等着她一个,便加快步伐。偏却天不遂人愿,簪缨余光扫到长亭边缘的一道身影,不由又驻了驻。她看见了傅则安。那头白发太过显眼,簪缨便是想忽略也不成。在她的印象里,傅则安是个无论何时都气度昂扬风姿翩翩的佳公子,然而眼前这素衫男子,沉静得像一潭死水,比照从前俨然换了个人。傅则安见她看向自己,喜出望外,忙走出几步,给自己解释:“……我,我拟编一部《山水志》,陛下已许我出京采风,是以今日也要出城。”簪缨对他这个人,对他做的事都无甚兴趣,仅是一顿之后,不置可否,转头离去。傅则安望着那道背景,黯然失落。就在簪缨欲上马之时,突听官道后传来一阵滚滚车轮之声,一辆紫帷宽辕画壁车辚辚驶近,其后跟随的仪仗足有半里之长,却是长公主李蕴的车驾。众臣连忙见礼。这位风韵犹存的公主殿下勒令停车,轻掀车帷,望着对面比她这边壮观百倍的阵仗,目光锁定簪缨,笑晏晏道:“真是奇了,你不会真想跟着那个闷葫芦去军镇找罪受吧?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正巧,本宫要去会稽郡赏红枫泡温汤,你跟着我走吧。”她这话里也不知有几分是逗趣,几分是找事。反正惹得长裘及镫的卫觎冷冷地瞥过去一眼。簪缨反而言笑自若,大抵是这段时间与长公主打过几回交道,摸索出了经验,不硬不软道:“多谢殿下记挂,却不敢叨扰殿下雅兴,便借殿下同日出城这股顺风,讨一分好运吧。”李蕴没脾气地笑哼一声,伸手隔空点她,“甭哄我了,就你嘴甜。”这里正说着,前方忽起一阵烟尘,驿道上诸人但觉大地震动,如有上千只马蹄踏尘而来。卫觎眉头才皱,前方的斥候就疾驰回报,“大将军!是蜀王……”斥候话音未落,迎面的招招旌旗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旗帜少说也有五六百展,上竖一个斗大的蜀字。当先一骑,金甲红披铁兜鍪,身量拔群悍烈,正是蜀亲王李翦。“蜀王殿下怎么突然回京了?”“外地藩王无召入京,还带着这些兵甲,这是……”连长公主也微微心惊,推开车门,遥望这位经年不见的皇兄。她看不出名堂,又不由望向一旁与蜀王隐成对峙之势的卫觎,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江山怕是真要生乱了。一个两个当王的,都这么带兵肆意践踏京畿之地,视皇权为无物……在所有人的惊诧之中,蜀王策马单出一骑,行至簪缨身前两丈处,下马,望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娘。沉傲面色看不出喜怒。“女公子便是成忠公与唐夫人之后?女公子救治家慈有功,本王感念甚深。本王此次入京,为的便是接太妃回蜀颐养天年,还请女公子同去,居座上之宾。如若不弃,本王认你做义女,旁的拿不出手,一个食禄千邑的郡主之尊还是给得起的。”簪缨微微愣神,这位如风突袭过境的王爷,气场好强势,似乎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啊。正在这时,第三拨人马风尘仆仆地从吴地来到京城,正赶上这场热闹。一见挤挤挨挨满地兵甲,几无下脚之地,来人吓了一大跳:“揍是弄啥嘞!阿缨,俺的好大外外!一听你要出城舅就来接你嘞,终于想通了是不,走,跟舅回三吴吃香喝辣去!——呀,这身衣裳真俊嘞!”“舅父?”簪缨唤出一声,既有别后重逢的欣喜,又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这么巧,各路神仙都赶到一起来了?檀棣的大嗓门刚消停,站在这位三吴首富身旁的檀依上前一步,望着簪缨。他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唇角蕴含着一如既往的温润。“上回说好的,有机会便去吴地看看。阿缨,我来接你。”这个少年郎君独有的温润笑意,总让簪缨有些羞赧气短。她迟迟地点了下头。环顾四周,众目睽睽皆在看她。在这种混乱时候,她却下意识看向小舅舅。卫觎的耐心早已经消磨得一干二净。他森冷地扫过这一圈不速之客,掌心在马鞭上拧了拧,寒意却不上脸,在马背上平静地对簪缨伸出一只手。他一个字都未吐露,那深邃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在说: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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