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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像那位幕僚的风格,但又不大似他教的话,倒像小娘子自己早已想好了。”徐寔同大将军走在通往东堂的花径上,“用出资建行宫来交换逐庾氏出宫,庾氏入寺,便同废后,主意不算行险,只是不知宫里头是何意思。”言及此,徐寔拢袖道一声,“小娘子,有些气象初成的样子了。”簪缨好几日没与檀棣说话,卫觎纵着她独自静了两天。可她与那新来的舅父闹别扭也罢,这几日也未曾来找他,卫觎预备过去看看。今日他换了身白裘,长裘偶尔拂过低桠处的野荆花枝,沾上浅浅一道印。男人侧颔瘦淡,话依旧不多。徐寔知道大将军哪怕开口,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四个字:随她喜欢。身穿轻薄夏衫的军师余光看见那抹白,心下叹息。两人穿过垂花门,卫觎忽面无表情住了步子,停在假山下的石槲丛边。远远望着那间堂屋子,久未转动视线。徐寔随之望了一眼,才发现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去劝解小娘子了。东堂厅的菱花门尽日敞着,簪缨无事便在此间读书看账,也方便人来这里寻她禀事,渐成习惯。正翻过一页书,眼帘下头现出一段青色袍角,簪缨没抬头,随常笑道:“蹈玉来了,今日外头热不热?”半晌没人应声,她抬起眼,才发现来人不是沈阶。“檀郎君……”不知怎的,猝然见到这名神情温润的郎君,簪缨有些局促,下意识掩书起身,“有事找我吗?”那双水清无辜的桃花眸抬起瞬间,一下子撞进檀依的心里,过后才见戒备与无措,慢慢淹过了她明眸里的天真不设防。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吗……面上歉笑,目光干净,“想同你说几句话,不知可否方便。”簪缨忙请他坐,又唤阿芜奉茶。檀依见她有些乱的样子,也不知那日与义父对呛的豪情哪里去了,无声笑了一下,隔着一张案,嗓音仍是缓净的:“不用忙,我想着,你也许误会了一些事,便想过来与你说一说,希望不曾打搅你。”“不曾。”簪缨避开视线,胡乱地摆手,“对不住,这几日并非与你们置气,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这样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数的……你与檀小郎君,理应有自己的路走。这些年耽误了你们的念想,对不住。”檀依来京之前,原以为久住宫省的女君,该是如何娇矜精致、目无下尘,却竟是这样心软的人啊。明明有人仰仗她活到了今天,她却生怕对不起谁。五官清朗有雅气的郎君睇目询问,“愿听听我的事吗?”见女子点头,檀依徐徐道:“依原是吴兴一门小士族的正房遗腹子,因生父早丧,母亲诞下我后也病故了,被族人侵吞家产,霸占房田。我是吃百家饭长到十岁的,不怕女娘笑,十岁之前,我大字都不识一个。”簪缨听着(),从最初的忐忑慢慢沉静下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的经历竟与她有几分相似,轻声问:“后来你便遇到舅父了?”檀依点头,“义父那年行商留宿在山庄,得知此事,助我夺回家产,又收养在侧,为我延请名师教授经学。”这年轻的郎君温润一笑,“后来我问义父,为何相中了我,义父扳着手指头数:出身清白,少时逢困识恩知报,性子静能被压伏,还有,长得真俊。”他故意模仿的口音,居然惟妙惟肖,簪缨忍不住轻抿了一下唇瓣,很快收住,小声道,“不要逗我。”“是。”檀依弯眸应下,“阿宝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你是不是以为义父从小便拿我们当童……当儿婿一样调教?其实不是,阿父只是口头不饶人罢了,他待我等如己出,衣食住行无一不亲自过问,又手把手地教我商行道理,带我结识人脉,这两年,也将外围生意慢慢地移交到我手里,给我练手。义父总说,我与阿宝要配的是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小女娘,即使机会渺茫,我们也得日日努力,变得越来越出色,才有可能给那个小女娘最好的一切。”簪缨听得心里酸胀,她已明白了,这两个少年的成长经历的确与她不同。她是被人一味地打压再打压,锁进笼子,除了一食一水再也见不到更广阔的天地;他们却是被舅父精心地栽培再栽培,带在身边行走四方,给他们阳光雨露,给他们见识一切世态的机会,让他们如松竹拔节,长成顶天立地。可她依旧摇头,“你们出色,是你们自己努力本该得的,不是拿来配谁的。我之前……都不知你们的存在,这不公平。”松松两鬟髻,随着她的动作轻微一晃,黑亮到极致的发丝甚至泛出幽蓝光泽,如同两片起风的山岚,兜住少年心怀。檀依捏起手指,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收回视线,没有失了礼节,轻呢:“没有公不公平。阿缨,我十岁前活得贱如草叶,若无义父有心为你选夫,世上便无檀依,我终此一世,也许只是个浑噩农夫。所以我从小便知道你,知道远在繁华京师里,有一颗小小的发着光的明珠,这颗珠子的光照到了我,我才有机会改头换面,过上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非止如此,我还知晓,倘有一日我有足够幸运,甚至可以带那颗宝珠回家,从此日日珍拭。故而我十岁以后的每一天,皆在如此期待的快乐中度过。”檀依抬眼望着她,“所以不是你乱想的那样,而是我知你在,卒当乐死。你若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我便为长久以来因你得到的幸运与喜乐,在此郑重谢你一声。”他说完,才发现面前的少女已经面红耳赤。檀依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放轻声音,似羽毛拂耳,“阿缨,我不能如此唤你么?”嘴里问着能不能,这不是又叫了一遍?簪缨不懂,这人看起来温和无棱角,说出来的话,怎会直白不藏锋。她捏着汗濡的掌心想要避走,又觉那样太没出息,于是不看他的眼睛,强作镇定道:“若希望落空(),岂不痛苦。”檀依诧然失笑,“仰头望月,岂会因为伸手够不着而难过?”他无比自然道,“小娘子是我心里的月亮啊。”簪缨在他坦然的笑容中猝失所感,唯有心跳一声一声,咚咚敲击着耳膜。“看起来小娘子同那位郎君谈得挺投机。”假山旁的徐寔开口说。这处离得大堂远,听不见他们说话声,却能看见那对年轻的身影隔案谈天,状若亲近,还有越聊越向前倾偎的架势。少年少女,情窦初开,最是青梅煮酒般酸涩醇冽的滋味。卫觎眸色森沉,望着那个挡在她对面的少年身影,“檀棣选人的眼光,能作准么。”徐寔听出这语气里的不耐,意外地看了大将军一眼。卫觎说完自己也是一默,凛凛地霎了下睫。徐寔看着那身裘,又不由拧眉,往常大将军压不住喜怒的时候,一月也就那么一次,可这个月他蛊毒发作的次数,已经赶得上一年的光景。若换成商家盈利,早已日进斗金,落在卫觎身上,却是一次次地向外流失生机。徐寔双眼望前,“主公是等着葛神医来时骂人,还是不准备等到与葛神医见面的那一日了?”这句讽谏说得很重。卫觎知他担忧,不以为忤,也不讳言,“每次一见她,心中便愧,愧极便怒,控制不住。文远费心了。”徐寔没理会大将军难得的软话,说:“那便别再见小娘子了。”卫觎声色一顿。分明没有变化的眼神,无端冷了几分。屋里头的人,喁喁说着话,暑气薰烈的外庭气氛却不那么静美。徐寔顶着身边的凛寒之气,难得强硬一回:“大将军,既然自控不住,便莫再见了!您不曾发觉吗,您受小娘子的影响太多了。”徐寔并非不知道,小娘子在将军的心里意义非凡。她是卫娘娘在临终前,亲手托付到将军怀里,殷切嘱咐他保护好的那个襁褓婴孩;是将军这十年在外征战,一想到京里还留有一份牵挂,便惜生不轻死的灵符;也是牵系着大将军少年在建康城难得快活的那几年,浓墨重彩的一抹回忆。他视卫娘娘长姐如母。他在唐夫人面前可肆意玩闹。他视那位称之为三哥的人如师友如兄长。

这三人,生前最割舍不下的都是小娘子。可想而知,簪缨便是大将军留在心中最后的一点柔软,一片纯净。可牵扯越是深,徐寔越是担心。“今下情况已渐渐明朗,小娘子连独自应对宫廷宣旨都游刃有余,有恃无恐,讨价还价,吃不着亏。她身边之人,也都在帮她护她,大将军该放心了。”徐寔换成苦口婆心的语气,“主公看,那檀郎君逗得小娘子发笑,哪怕做为玩伴,小娘子也不会再落单了,大将军该放过自己,当年的事,错不在你。”卫觎一言不发。堂内,檀依见簪缨难为情得脖颈都染了一抹红晕,自己的耳根子也热了。他没见过这样会脸红的女娘。为免吓着她,他的声音越发轻柔,“这样吧,女娘心中不愿,依自不敢勉强。不过,依怀想多年,消解这件事,总需要一个过程,便让我多陪陪你,然后你帮我把这个结打开,好不好?”簪缨的菱唇无意识微张,有些失去了应对。她总觉得这话中有哪里不对,可檀郎君的态度又十分真诚。檀依见她不语,低头抿了口凉透的茶汤,唇峰被水润得莹亮,一启一合,如粉红的珍珠轻轻碰撞,“不好吗?”他整个人实在润得像一块手把多年的白脂玉件,没有一丝凌迫气火石气。“好。”簪缨鬼使神差点了头。堂外,卫觎就看着他们,剑眸里有沉如山的实质。他心里知道徐寔说得没错。也打心眼里觉得,阿奴理应受众星捧月,爱慕她的少男子,不是越少越好,是越多越出色才好,因为她通通都值得。左右有他把关,不会让她吃了亏去。所以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疑难。那么逶迤在他心口上的淡淡痒痛,应只是,吃味她叫了别人舅父,有些可笑的争驰心?卫觎收回淡得没边的目光,拢住大氅“嗯”了一声,也不知应谁,转身回园子。他生平不喜蠢物,从不庸人自扰。行出几步,迎面碰见进府来的沈阶。沈阶一见大司马,忙驻足侧身在小径,垂头揖手。卫觎脚步未停,晒得滚热的白狐裘内带出一片寒气,目不斜视便过去了。低头藏敛着目光的青衫郎微微眯眸。沈阶本以为,他投靠女郎这么些时日,大司马总要敲打他一番,譬如告诫他不可生出旁的心思,譬如不要做周燮节完整章节』()梨花棋盘上的棋子刚摆上,簪缨一听这话,顿时变色。她当即起身,向厅中人知会了一声,忙忙跟着林锐往麾扇园去,边行边问,“怎么突然不舒服起来了,是哪里不好?”焦急的询问声渐行渐远,留下堂中不熟的檀依与沈阶,相顾无言。静寂半晌,檀依率先捏起一枚白子,随和微笑,“方才不曾仔细介绍,我叫檀依,三吴来的,从小吃住在唐家。”沈阶意态恭敬,取黑子,落手截断。“小人沈阶,一介寒门谋士,不值一提。”话音刚落,檀棣领着檀顺沿抄手游廊走进来,大的背着双手装腔作势,板脸清咳,“是不是都哄开了?嗐,娃儿你这下知道……”小的热情跳脱,“姊姊你不生气了吧……”这对父子的声音同时滞住。檀棣脸上的笑一瞬间扒皮一样消失无踪,在这间一眼看得到头的堂宇里转了好几圈,抱手比划,“我那外甥娃儿嘞!不是说在这儿吗!”檀依起身无奈道,“说是大司马病了,她去瞧舅舅。”檀顺懊恼地啊一声,又纳起闷来:“同样是舅舅,他们关系真好啊……耶,昨晚你站在门口差点把肺管子都咳出来了,怎么不见缨姊对你如此紧张呢?”檀棣气咻咻憋了半晌,一个巴掌拍在小儿后脑勺,“信球!”那厢,簪缨赶到卫觎的屋舍,见小舅舅半倚在榻靠,便知他的确有些不好了。平常见他,他能站着绝不坐着,能坐胡床绝不坐软榻,更别说像现下这般没力气似的半倚着了。见林锐还呆呆在身旁,簪缨情急道:“不是要熬药吗?药在哪里,是现成配齐的么,要什么药材便去问杜掌柜要。”“啊,哦……”林锐往屋里扫了一眼,连忙退下。簪缨放轻步子地走近素帐榻边,看向那没有睡着却低垂着眼睫的人,微微俯身,轻声细气地呼:“小舅舅,你怎么了?”有清香浅浅扑来,夹着一路跑来的鲜热气。卫觎嗅见,也不知自己突然这么荒唐是怎么了。慢吞吞咳嗽一声。簪缨立刻回身倒水来,始发觉这屋子里太空,小舅舅一病,身边还个贴心照料他的人都没有。向来强硬的统军将帅,眼下没骨头似地靠着榻头,微微松散的雪白狐裘下,露出窄劲的腰带与玄黑的膝襕,伸手接过瓷盏。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光,卫觎没往嘴边送,在指间慢慢旋转把玩,仿佛只要倾出一个合适角度,便能映出女孩儿的脸。他不急着看她,一味瞥睫望着茶水,“左一个是舅舅,右一个也叫舅舅,分得清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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