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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蕴从前同卫婉玩得最好,也算看着这半大小子长起来的,哪能看不出卫觎的紧张,淡笑一声。“你倒还肯护着她。”她的语气别有意味,似乎卫觎从情理上不该护着她——簪缨听不懂,心里莫名发紧,看向挡在眼前的背影。李星烺心道一声不好,想起皇姑母与唐夫人虽都与先皇后的关系好,彼此却是看不对眼,从斗棋斗马到斗富,就从没个握手言和的时候。他正待上前解围,却是顾公先开口:“阿蕴,今日乃成忠公丧祭,余事便莫谈了。”翁翁发了话,长公主便娇然一笑,应是,“本宫也不是来砸场子的。”说罢,也觉有些无趣,她是陪同江洪真过来的,既然祭奠已毕,便携手离去。不过转身前,她到底忍不住对簪缨多说了一句:“幸而从宫里出来了,真嫁给东宫,你对得起哪个。”“殿下……”江洪真无奈地轻轻扯了下她的手。不料簪缨眉梢轻动,却真接她的话,当着这些来宾面前朗声道:“小女谨遵长公主殿下指教。”卫觎回眸看她一眼。灵堂中响起轻议声。李蕴眼色微深,终于刮目细看了这小女娘一回,看起来也不像个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的草包嘛,还懂得借她的势,这胆子也不算小了。她妩腻的笑容里多了一分真实,“你这孩子倒有趣,会下棋不会?本宫从没赢过你母亲,倒可与你下几局,让本宫讨回来。”卫觎在簪缨诚实地摇头之前,低嗽一声。好似终于不耐烦了,提醒长公主注意场合。长公主一笑而去。走到中庭时,她望天心道:“你赢了我半辈子,本以为你寻郎子的眼光必不如我,没想到,死后让你翻了盘。”随着长公主的离去,唁客也陆陆续续告辞。长公主同唐氏小娘子一个敢说一个敢答的两句话,虽语焉不详,也足以令人玩味。簪缨立在空旷的灵堂内,背对明烛摇曳的长夔案几,注视着那些高冠博带的背影走远,心中默念:今日之后,名几何,望几何?这里悼宾唁客尽散,与乌衣巷仅有一坊相隔的小长干里,沈阶站在三间瓦舍的院门外,眺着街面上士绅人家主动搭起的幡棚,久久出神。他的视线里突然跑来一个穿竹布衫的年轻男子,是他的同窗好友伦云方,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道:“阿阶你所料真不错,江乘顾明公果然去祭奠了!还有二皇子、四皇子、王丞相、楚司空,听说连长公主殿下都去了,那排场,真了不得。”沈阶听后道声多谢,低头默默虑事。同窗晓得他的脾气,知会一声便返身走了。……大操大办,极尽张扬,不似那位女郎的作风。从前士人求仕,有邀名养望一说。可女郎又不做官,她此举何为。若有过往行人,便能见到一位双眸漆黑如珠的青衫少年郎,一时低头看土,一时白眼望天。如此翻覆良久,少年终于松开紧锁的眉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喃了句老子之言:“吾不敢为天下先。()”身后忽然传来一步一响的拄杖声,沈阶回头看见阿母出屋,神色一收,忙回身搀扶。沈母缓声道:≈ap;ldo;今日是那位公爷的大丧之日,此事终归与你有干系,于礼,你该上一柱香以表寸心。但贵门尊崇,不能因那位娘子心善客气,咱们便不知好歹,腆颜攀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自他敲了登闻鼓替子胥公昭雪后,唐氏为表谢意,连日来送赠谢之礼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听闻他母亲重病,需用东珠作药引,有一位姓杜的掌柜亲自送了两趟东珠过来,每一回都是成盒成盒地往桌上堆,还说待小娘子料理完郎主的丧仪,亲自登门致谢。托赖这份心意,阿母连服了一旬新药,如今沉疴渐减,已能自行下地走动。沈阶听见母亲教诲,低头应是。默了一许,他又抬起头,问母亲道:“娘,若孩儿为了入仕,想走一条极难走的不归路,无法时时在母亲身边奉养,母亲可准许?”沈母沉思一刻,慈蔼地看着自己的孩儿,“我从前听你父讲起,为官者有三谋,为稻粱谋,为功名谋,为天下谋,吾儿欲从何者?”沈阶回:“为天下谋太大,孩儿不敢比追先贤,不敢虚认。为稻梁谋太小,孩儿不屑为之。那么,便算为功名谋吧。”沈母点点头,久病初愈的脸上肃了神色,“若你肯为黎民百姓着想,建功立名,哪怕我不得奉养,又有何不可?若你有朝一日贪婪奸诈,为非作歹,辱你祖辈之名,哪怕你时时孝顺于我,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沈阶闻言,目光灼灼如星斗,便知自己该去拜访那位女郎了。他撩袍跪地给阿母磕了一个响头,“孩儿谨记。”长明灯长明不衰,灵堂里少了外人,供案上多了十几副名士挽联,以及半截据说是当年黄河岸边斩杀胡儿头的生锈马刀。簪缨不要人陪着,想一人守在这里陪父亲说说话。杜掌柜罗掌柜等人皆退了下去,唯独卫觎不动,说:“我也想陪三哥说说话。”簪缨见他实在不肯走,只得心想,好吧,他不是外人。结果守着守着,两个各自想同先人说话的人,就变成了彼此说话。簪缨跽在厚厚的蒲团上,目光轻轻侧向那随意蹲在火盆前,漫淡地捻几沓纸扔进去的人。他的身量太高,坐在马车里簪缨都替他觉得屈就,此时蹲身在那儿,却让簪缨莫名地想起了她的狼,二者踞态竟有几分像。“小舅舅,长公主殿下说,‘你倒还肯护着我’……那是何意?”她问得小心。“没什么,她心性跳脱,常有惊人之举,你不理她就是。”普天下怕只有他,敢张口便说长公主的坏话,簪缨还是觉得其中有隐情,轻扬的吴侬软音像个春日里够不着花枝的小女()孩:“小舅舅有事瞒我吗?”她紧接着认真加了一句,“无论何事,都可告诉我,我能受得。”卫觎终于回头,上下两道漆色睫线汇在眼尾,少了锋利,拖出一笔纵容的余味。他漫嗯一声,“什么秘密都要告诉阿奴吗?”有人在避重就轻,可簪缨还是一瞬心虚。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秘密瞒着他,生怕他下一句便反诘,问她是否也有秘密。她是不会对小舅舅说谎的。只得作罢。堂中静了,偶尔只见不知何处卷起的一阵低风,将火盆里的纸灰卷个旋儿。门廊外头的徐寔和林锐却是来回踱步,搓掌捏手,就差露出严阵以待的神色了。徐寔道:“你去,请大将军出来,且回房歇一歇。”林锐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不然先生去?——其实谁去也都没用,将军说了陪小娘子守灵,不会离开的。”徐寔默然。今日是十五。外界皆传说大司马每月十六会旧伤复发,犯狂嗜血。其实不是十六,而是十五之夜的子时。那也不是什么寒伤,是羯族蛊毒。只是这个秘密军府里瞒得好,知道详细底里的,除了已去云游四方的葛神医,也便是他还有大司马的少数亲骑卫。半真半假的谣言盛行,是大司马放任,这消息传得越离谱,越能迷惑敌人。曾有北魏边骑想趁着十六这日,在南朝大司马身体最虚弱之时偷袭北府,被卫觎带兵反杀。他们都错了。这一日,不是卫觎最虚弱的时候,是他最想杀人的时候。此蛊无名,制方费解,解药难寻,不会瞬息致命,只会日积月累地勾出人心里最深重的恐惧与欲念。直到宿主神智崩溃,发疯发狂。男人的欲,脱不开酒、色、财、气。终年领兵之人,还要再加一条,杀伐。徐寔眼前闪过爱兵如子的祖将军临死前那一个月,拔刀斩向亲卫的一幕……“去备着冰,备着药。”他颤声对林锐道。林锐仿佛也被军师的担忧感染,狠狠压下眉眼,“将军说了,那药没用……除了葛神医留下的七合方,别的都没用,可剩下的两样药材,始终找不到……”他咬牙握紧拳头,向堂里望了眼相隔一个蒲团的两道人影,“将军不会伤害小娘子的。”徐寔闭了闭眼,他知道。每常发作之时,大将军都是一个人闭门硬扛,再难堪的样子,他一个人都可欺于暗室。可今夜他执意陪小娘子守灵,佯装无事,就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成倍的痛苦。然而徐寔也知,大将军是不可丢下小娘子一个人的。天很快暗了下来。屋外圆月悬空,蛩声嘶嘶,灵堂内除檀香外又点上了驱蚊香,任娘子送了回暮食进来,簪缨与卫觎两人相对吃些。簪缨已经好半天没说过话,勉强用了小半碗米粥,挪回蒲团上,一点一点地耷着脑袋,愈发沉默。卫觎早便看出来,这孩子一累就爱发困打嗑睡,今日折腾了一天,到这时她明显已经撑不住了。卫觎道:“你回去睡,我替你守着。”“不好。”簪缨倔强,困了就拿凉帕子擦擦脸,累了就扭身半卧在大垫子上,总之打定主意守好这一夜。幸而如今是入夏时节,晚间有风不凉,还算好过一点。卫觎瞥了眼堂门大开之外的暮天圆月,微微蜷了下手指,没再撵人。

子时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卫觎倏然只觉丹田间酥起一片熟悉的燥热,瞬间绷紧指头。这折磨人的老友,比更漏还准时。其实也没什么,他微颤的双掌稳稳压住膝盖想,如过去一样,挺过就是。可此念才休,他忽然闻到一缕香。灵堂里燃了一整日的香烛,自然到处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可卫觎所闻到的香味,却独成一缕,从满室烟火中抽剥而出,清幽袭人。是女子身上的味道。他从未出现过这种症状,卫觎簌了下眉心,瞟一眼背身趴在垫子上的簪缨。他平日从未留意到她身上有什么香。她今日守丧,更不可能薰香。可他就是闻得到。也许是女孩子发肤肌里散出的……卫觎呼吸无端急促了一下,难堪地打断念头,沉眉将头避向另一边,屏息静神。就在这时,他以为已经睡着的小姑娘忽然道:“小舅舅。”“嗯?”卫觎纵容成习,几乎立刻回过头去,只有低颤的尾音泄露一丝不稳。然后他便对上一双水润如珍珠的桃瓣眸子。簪缨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小舅舅,我哭不出来。”她方才没有假寐,她在试图哭一哭。幽深子夜,更勾哀肠,她心里为阿父的壮志未酬难过,也因思念父母怅惘,她想着,往日不哭都罢了,今日她只想为父亲一哭。可她努力地试了很多次,就是哭不出来。“我非铁石心肠,怎么就哭不出呢……”她用那双水光欲滴却就是滴不下来的双眼,看着卫觎,问着卫觎。卫觎一刹想起当年那个五岁孩子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埋在记忆里的软肋变成一柄淬烫的刀子硌在他心窝,他眼底一霎弥起漫天杀意。下一刻,在被女孩发觉之前,他上前捂住那双剔透无尘的眼神。簪缨眼前一黑,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如火,还有薄汗,立即双手扳着那只手叫道:“小舅舅,你生病了吗?”卫觎没有撤掌,喉音低滚如沙粒,“阿奴,你很好,莫勉强自己。”簪缨听到这句话,静了下来。小舅舅好像习惯做这个动作,从前为她挡太阳、挡血,这一次,实实地按在她眼皮上,仿佛如此便可以为她挡住世上所有污浊和侵伤。她听到他说:“我在呢。”坚硬掌心上有轻软的绒毛划过,簪缨一颗心归回原位,头轻歪,竟就如此睡过去了。卫觎呼吸始粗急,垂下手,任小女孩倚眠在自己肩头。胸膛内的气血横冲直撞,身体稳如山峦。他握拳闭上眼,两臂硬劲的肌肉紧绷如铁胎,丹火愈烈,开始馋酒。白羊酒,地黄酒,酴醾桃源流霞玉髓,醉仙酿千日春风波好八仙咏……当年卫家有十六,系马旗亭柳下,建康美酒遍尝,千杯不醉。军营也有壮行酒,庆功酒,照着嗓子灌下去,是刀尖刮喉,大慰平生。他已有五年没碰过一滴酒。馋得发疯。只因见过祖将军拿酒止狂是什么样儿,知道一旦忍不住破戒,下一回,只会酗得更凶。他不如祖将军有毅力,会把自己喝废。卫觎上下滚动着干渴的喉结,眼前又闪过一泼接一泼洋洒的血光,与体内涌动的杀机相牵引,竭力克制,难熬至极。再加之,无时无刻盈绕着自己的那缕香气——怎么会这样香!恨得动弹不得的男人恨不得撕裂什么,将那香味掩埋。靠在肩头的小女娘,呼吸匀净绵细,竟是睡得安稳。卫觎勾唇睁开眼,双目已血红,目光冷冷落在她纤白的脖子上,一转不转。他见过狼叼绵羊,是如何将尖牙狠狠噬入那洁白的柔软的汩动的颈脉,以血代酒,解渴餮足。察觉自身兽念,卫觎目中煞气更甚,再次闭眼。再次睁眼,凝视她揪着自己袍摆的细嫩手腕,吞咽喉咙,再次闭眼。反反复复。簪缨再次醒过来时,是被打更的板声惊醒的。她迷迷揉开眼,先有一片矇眬的光晕在视线中漫开,是供案上的长明灯。她记起了自己在给阿父守灵,却竟不客气地睡了过去,回想更声,眼下已近四更天了。她感觉一半脸颊绒痒痒的,撑身起来,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枕在小舅舅膝盖上。他身上裹着一领黑狐袭,盘膝而坐,正漫淡垂眼看着她,睫上生霜。“阿舅……”簪缨霍然想起今日是十六,一瞬慌了。“你发病了么!服药没有?都怪我不好都怪我贪睡,你怎么样?”她不知道卫觎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热血凝寒,只是毒发后的遗症。一连串的问声懊恼恐慌,想接近他又不敢碰,急得就要向外喊人。卫觎嘘一声,嗓音带着点提不起劲的冷疲,鸦睫低垂下的目光始终没离她。“睡冷没有,还累不累?”簪缨摇摇头,低咽一声:“对不起小舅舅,我实忘了今天……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睡。”她神情里的愧疚大有他若不回去,就将他推走的意思。卫觎这回没有推辞,顺从起身。每月到了这天他一向不爱言语,抬步前,从裘子里探出两根冰冷的手指,正了正她鬓间睡歪的小珍珠钗,之后裹紧狐裘走出了灵堂。尚是黎明时分,卫觎回了麾扇园,也不曾睡,挑了间空敞僻静的屋子,在一张行军胡床上坐定。不必吩咐,数名亲卫便无声围拢过来。卫觎闭眸等天亮。当节?完整章节』()”他的话音在眼上黑布被摘掉的一刻戛然而止。佘信抖着瞳仁,仰望面前的黑裘男子,“大、大司马……?”另外三人眼前乍见光明,待适应了光线,看清自己身处一间不知是何处的空旷屋子里,大司马就坐在眼前,长裘垂地,剑目如渊,四周兵卫冷刀出鞘,也觉惊怖。如同一座压抑的大雄宝殿内,十八金刚怒目下视,居中坐镇的,却是恶面阎罗。是啊,除了他,谁还敢私囚皇后近侍?“大司马这、这是何意,吾等身虽卑贱,亦是皇后娘娘的人……”陆媪不敢对上那双眼睛,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卫觎脸上一丝神色也无,语气像在谈家常,“说吧,庾灵鸿在我家小娘子五岁之前,对她做过什么?谁先说,谁后死。”早在从京兆府回来那日,他已经想料理干净这件事,只是碍着三哥迁葬,才忍到今日。——他把好好的姑娘留在宫里,为什么她记不住事?为什么她哭不出来?为什么她对皇宫里发生之事讳莫如深?当初命暗探抽丝剥茧入宫探查,如今他耐心耗没了,更简单,直接抓过来一问就是。大不了明面撕破脸。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落在此人手里,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恐惧,瑟瑟发着抖,无人敢张口。卫觎等了两弹指。蓦地起身抽出亲卫腰刀,一刀搠入就近一人后背,透体而出。混乱惊恐的尖叫声随着那具尸体温热的鲜血一齐涌出,佘信面无人色,陆媪直接吓瘫,离得最近的蒹葭半面染血,上翻白眼呕吐不止。卫觎漫不经心地低头,看清死的是内詹事,刀都没拔,就势拧了半圈,拄刀踏尸而立,重复一遍:“我说了,谁先说,谁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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