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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声传进内宅,簪缨眉心一跳。任氏跌着掌咬着牙跑进来:“小娘子别怕,我这就去把那磔死弊老媪骂走!好黑心肝的东西,她做此作态,不就是想给乌衣巷里这些大家士族的人听,想拿礼义孝道的帽子压死小娘子吗?傅家大小是个名门,她堂堂一氏宗族的老太君,居然脸都不要了!我呸!”说罢踅身便去。簪缨抬起眸子,慢慢道:“任姊姊别去。且由她多跪一阵,不好么。”任氏和春堇都愣了一愣。却见簪缨接过青瓷镶金沿的茶盏,觉着茶气热,小小抿上一口,“让人去瞧瞧,她是真跪还是假跪。”任氏心忧道:“小娘子可莫在这当口赌气,那老太婆就算跪死也不当什么,可外头那些红口白牙,惯爱颠倒黑白,一旦传扬出去,小娘子的名声怎么办?”春堇在一旁气得眼圈都红了,跺脚说是啊,“这不是成心折小娘子的寿吗,世上竟有这样欺负人的。”“折寿吗?”簪缨神色纯真,巧得很,这一世她最不怕的便当属这两字了。她一字字的,像玉珠落在冰面上溅起的碎冰,轻而冷:“我阿父的生母早亡,那位才是我的亲祖母,外头那个,折不着我。不是我逼她跪的,是她为逼我而跪的,既然做戏,便该做足全套吧,任姊姊帮我出去看看。”任氏见小娘子非但不慌,反而镇定自若,呼出一口气,心里一寸寸地也定了。道一声好,依言行事。那傅老太在外头自然不是真跪,只是虚张声势,为逼出傅簪缨现身见面罢了。她身子往下一拗,早有婆子们在旁接着,同时慌声大喊:“不得了了,傅小娘子忤逆尊长,逼得老夫人出此下策!”她们今日来此,压根不是为了与傅簪缨冰释前嫌的。依傅老夫人的心思,施恩,何如施威,是以这些婆子出门前得了老夫人的指令,自然极尽威逼势诱之能事。然干打雷不下雨了半天,除去宅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并不见正经主子露面。傅老夫人心恨臭丫头真沉得住气,眼见此计不成,便想起出门前那个人给出的一策,再想想长子配享太庙的哀荣,她心一狠,牙一咬,摆开两个奴媪,双膝货真价实地跪在青石道上。“你不见我,祖母便在这里长跪不起了!”“真跪下了?”堂屋里,听到这个回信的簪缨眨了两下眼,又叫春堇添了回茶,慢慢品呷,不时看一眼滴漏,仿佛在计数着时间。一盏茶过去了……两盏茶过去了……府外巷道上,傅老夫人满以为如此一逼,傅簪缨这不经世事的小崽子,自然就会慌了神跑出来,而后,她再将要把她父女二人一同除籍的话说出来,这么一吓唬,那丫头自然便六神无主,百依百顺了,也不枉自己做出如此牺牲。然而她直挺挺跪了半天,除了一树的知了配合她嘶鸣不停,宅门里根本没个动静。大三伏的天儿,豆大汗珠不一时便从傅老夫人的额角流下,一双膝盖在石砖上硌得生疼,没过多久便撑不住了。簪缨在府中尚耐得住,这桩新闻一胫传至隔壁的王家大宅。王府上房供着冰鉴的丝丝凉意里,王老夫人倚在一张红木镶翠坐榻上,半阖双目,听着珠帘后乐伎清奏的古琴乐,悠悠一叹:“傅家,竟是不成了。”她记得那傅门邱氏,是小门户出身,这也难怪,若非当年唐素嫁了傅三郎,又生出个被册为太子妃的女儿,这傅家原是连二等世家也混不上的。可哪怕只是略有些体面的书香小户掌家人,也断然做不出这等愚蠢之事。智识不足,情有可原,家学渊浅,也可以藏拙。可丢人现眼至此,将脸面当屐齿踩在脚下还洋洋自得,大肆宣扬,便只能说明,此氏气数尽了。那厢,傅老夫人咬着牙在晒得滚热的青石板上支撑了一阵,只觉头晕耳鸣,带来的两个仆媪轮番向门内喊话,却也叫不出傅小娘子。这却和她们之前预想的大相径庭啊。傅老夫人实在跪不住了,才要扶着王媪起身,忽听一道沉然的开门声响。终于坐不住了吧!傅老夫人几乎是目中带着怨毒抬起头,每一颗唾沫星儿上都醮好了尖刺,正蓄势待发,却发现那并非是傅簪缨府上的大门,而是旁邻的那道府门。一位身着紫绀轻纱袍的年青男子立在台阶上,玉面敷粉,气质华贵,冷冷地俯视着她。“阁下便是傅氏的老太君?方才本王听说,尊驾嘴里口口声声叫嚷什么,‘正经嫡祖母不奉养,反而奉养那外道的’,本王不解了,这说的是吾家太妃老娘娘?傅中书的尊亲,原是这等头脸,让本王找找,你的节♀完整章节』(),在阳光下行走,漾动出的蕴藉光采静美非常。

“老姊妹,这又是何必呢。”老妇人一开口便是清婉的南音,“不妨劝你一句,给旁人留条路,便是给自家儿孙留后路。世事多圭角,她一个小女娘活得不容易,又岂经得住你来催逼?”傅老夫人看着眼前之人,赫然是与她做过几十年近邻的楚司空夫人,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怎么,就因为当年唐素换了一间乌衣巷的宅子给你们楚家,也犯得着你眼皮子浅地巴巴出来给她女儿出头?邱氏忽然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可是今日已然走到这一步了,她可是带着拯救傅氏一族的信念而来,这场戏是唱也得唱下去,不唱也得唱下去了。而且正因这一家两家的都在此看着,她才更得顶住这口气,换个角度想,这不正是她一开始想引人旁观的目的吗?只要她拿出最后的杀手锏,让傅簪缨知道怕,她的颜面就不会掉到地上。想到此处,傅老夫人的目光像两根铁楔一样坚定,在两媪的左右掺扶下艰难地站起来,不看别人,只冲着眼前的那道门,攒尽一身力气高声道:“傅簪缨,你是否真要一意孤行,任凭你父亲的名籍从傅氏族谱上抹除也在所不惜?若果真如此,老身这便做主,永除你父女二人名籍,你父不再是傅氏子,不再受傅氏香火供养,你也再非簪缨世家的女儿,永堕庶籍——你思虑清楚,切莫后悔!”此言出口,徽郡王和楚老夫人阻拦不及,都大惊失色。要知当朝,士庶之间,天壤之别。铿锵有力的余音在长巷中回荡,飘过黛瓦高墙、柳池樾阴,清清楚楚传进簪缨所在的厅堂。屋内婢子皆失色,面带惊慌地看向小娘子,这忤逆亲尊、族谱除名的罪责有多大,连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都一清二楚。单单如此也罢了,其中又涉及小娘子亡父的身后清誉,一个弄不好,小娘子便要背负这个心理阴影一世不得安生。何其歹毒的老妇,这是要将小娘子往死里逼!连杜掌柜都带着一帮家仆赶了过来,怒眉竖张,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小娘子别怕,我去将人打走!”簪缨眉目略略低垂,澹静地坐在原处,仍是不动如山。她撂下杯盏,指尖有些发抖,用左手压了一下右臂,镇定下来。不是害怕,是愤怒,怒于她阿父的先灵被这老妇口舌玷污。愤怒之后,簪缨却是微微失望地叹了口气。她等了好几日,还以为他们能有些新鲜的招数,原来不过是,礼教杀人而已。搬过来的这几日她并未闲着,除了开始看阿父留下的书简,她也从杜伯伯口中得知了不少阿父阿母从前的事。庭外,艳阳高照,一室清凉的堂中,白狼弭耳掉尾地踱来,团着身蹲踞在玉衣女娘身侧,利齿微露,狼眸冷鸷凝视堂外。簪缨稳坐檀案之后,张臂拂动双袖,()一双流仙广袖如波浪般漾开,又平整地铺落在茵席上。她叠手落于膝前,腰背纤直,下颔微扬,平静道:“传我的话——我听说,当年我阿母嫁入傅府,邱氏为难新妇,我阿父不愿忍让,便曾欲与傅府断绝。是我阿母顾念阿父的声名,用一府与近邻易宅,方建蕤园,弥墙阋,掩家丑。我不才,无阿母之足智,无阿父之气量,今日邱氏到我门前,敢拿尊慈说事,辱我可忍,辱我父母宁死不忍。“今日我代先父决意,不是傅氏要除我父女名籍,是我父女要与傅府划清界限。听说族谱除名要请族老,入祠堂,盖押章,不是你邱氏一人一言能定的。你自去请人,到时我必登门。”说到这里,簪缨眸色潋滟欲滴,此日,你傅氏是盖也得盖,不盖也得盖。”言罢,簪缨喉声微哑,在心中补了一句:五日之期,还剩最后一日。这些人不是想拿捏她的软处吗?前世她前怕狼后怕虎,可这一世她什么都不怕了,她甚至突然希望这最后一日能拖延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她喜欢看这些人不舍得断腕自保的挣扎样子,不舍得,那块腐肉才会越烂越深,一片一片剜的时候,才会越疼。厅堂静得针落可闻。人去传话,簪缨的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毛绒绒的触感。她低头,眸底燃烧的冷焰一瞬间熄了下去,鼻音甚至有些软侬:“是不是觉得我太坏了?”她在狼头上亲昵地揉摸一把,目光灼灼,“更坏的且还有呢。”小娘子的这番话由杜掌柜亲自传出门去,傅老夫人听后呆滞半晌,险些又一屁股坐回地上,流出的冷汗蛰了眼。“……老身听岔了还是你、你说岔了,她她怎么敢,这是大逆,是大逆!”长巷拐角处,自从傅老夫人出府后便一直带人缀在后头的徐寔,眯眸看看日影儿,见时候差不多了,对身后的两队骑甲兵道:“去吧,按大司马的意思,老人家喜欢跪,就让她跪到舒心为止,留下一口气能去祠堂签押就成。只是换个地儿,别在乌衣巷里了,免得扰贵人们清静。”“哦。”身着文士布衫的军师想起什么,补充一句,“一会儿傅家若有人来求情,那可是一家子仁孝的子孙,谁想替老夫人跪,千万别拦着,有福同享,人多热闹。”与此同时,傅府大门口前,傅骁听得门客传来的消息,像在听天人说梦话,立在地上,如一段被天雷劈中的焦木。“你听错了吧……”不止他的声音在抖,身子在抖,这位傅中令的两只瞳孔都似在止不住地颤抖。“母亲不是去净云寺上香了吗,怎是去了乌衣巷。下跪……跪个小辈……她不是市井泼妇,她是诰命啊!是中书令的母亲啊!我傅氏是名门啊!!母亲她,岂会如此行事……”傅骁面目狰狞,忽然哇呀一声,颠跳起来用力拍打车轼,长啼:“驾车,驾车!完了,傅家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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