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踮足眺望,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早有太监预备起来,十几人侍弄着几十个木箱子,火力巨大,底座也巨大。他们就远远站着旁观,那些小太监有条不紊地忙碌。掌班的看了眼时辰钟,东南角天街上有人甩起了羊肠鞭,“啪”地一声又接一声,甩出了天青地朗崭新的好年景。掌班太监在台阶前鹄立,昂首唱礼:“混沌初萌,阴始极而阳始生,吉时到!”下首五名太监得令,执香点燃了头一排烟火的捻子。可不知为什么,好一会儿没什么动静,简直要让人以为引线和火药没接上,宫里也放哑炮了。月徊正要问哥哥,冷不丁咚地一声,有火球冲上云霄,霎时炸裂成五彩的光,然后便是绵绵不绝的,一丛又一丛繁花,铺满了紫禁城上空的夜。月徊自小的愿望,就是亲眼瞧一瞧皇城里头那些大烟火的来源,这回不光瞧见了,还离得那么近,可说是心满意足。天顶交错的火光映照了她的脸,她偎在他身旁,眯眼笑望着。梁遇垂袖牵住她,问她冷不冷,她摇了摇头,可他还是没有放开她,把她的手紧紧攥在了掌心里。这个年过得,确实比往年有滋味儿得多。虽说宫里忙,宫外的事儿也不断,但心里是平和的,有后顾无忧之感。三十过完,初一还有冗杂的仪式,明日要馈岁,所谓馈岁,就是皇帝大宴群臣,以感激众臣工上年的兢业,且祈盼下年风调雨顺。其实太平盛世哪里是凭空得来的,终归有人逆众而行,担得一身骂名。梁遇上乾清宫回禀馈岁宴筹备事宜,进门便见月徊在暖阁里站着。一个梳头的女官,担任着不在职内的差事,只要皇帝在,她必出现在三丈之内。照她的话说,梳头女官名头太窄,她应当叫蝈蝈女官。那两只蝈蝈儿也确实被她伺候得很好,养得油亮油亮,吃饱了装在草笼子里,搁在南窗底下,卯足了劲儿叫唤,叫得窗户都关不住。她见梁遇来,没有言声,俯了俯身以作行礼。梁遇经过的时候微颔首,要不是细瞧,瞧不出他们之间有过交流。皇帝从案前抬起头,笑道:“大伴来了?朕新得了一幅字,真假未定,请大伴掌掌眼。”梁遇对字画很有些研究,毕竟好的字画,比真金白银有价值得多。他上前看,一眼便知道来历,“米芾的《蜀素帖》,这可是难得的上品。瞧这笔力,刚柔相济痛快淋漓,字与字之间的布局也巧妙,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是真迹无疑。”皇帝很高兴,“大伴最懂字画,连大伴都说是真迹,就没有什么可存疑的了。”梁遇含蓄地笑了笑,因为这幅《蜀素帖》他府里没有,那皇帝面前的必定假不了。只是这些话哪能说呢,他顺势又夸了两句,复回禀宴请的名单,“宁王和容王上年特准回京,今儿递了话进来,要入慈宁宫参拜太后。臣已经借太后的名义回绝了,让他们‘各便’。主子亲政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他们出幺蛾子。再者……臣一早得了消息,上回抓住的几个南邳读书人,背后另有玄机。两广近来出现了一群自称红罗党的反贼,兴于乡野,个个身穿红罗背裆,到处妖言惑众污蔑朝廷。两广总督叶震唯恐获罪,并未上报京畿,暗中多番派兵清剿,但那些人四处流窜,难以一网打尽。”皇帝怔住了,“反贼?大邺百姓如今丰衣足食,哪里来的反贼?”他是太平皇帝,民间有人造反,实在让他难以想象。然而这种事,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梁遇的语气很寻常,拱手道:“主子不必忧心,不过是些流寇罢了,再好的日子都会有人反上一反,有饭吃的时候要衣穿,有衣穿的时候又要做官,人心哪时也不会知足。像这样的小事,一年总有十件八件,全是东厂报效皇上的机会。只是这回,乱党鼓动的不是田间地头的农户,反而是能说会写的读书人。这就有些麻烦了,闹得不好又给人说头,把焚书坑儒那套拿来大书特书,对主子英名也是损害。”皇帝听了怅然,“读书人……最聪明是他们,最糊涂也是他们。那依着大伴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才好?”梁遇道:“眼下正过节,主子只管放宽心,这件事臣自会料理的。过会儿臣上狱里去一趟,等问明白了,再安排平叛事宜。”皇帝道好,米芾的书法也看不进去了,随手卷起来,让毕云收到库里去,一面对梁遇道:“亲政就在眼前,千万不能因这些人坏了大事。叶震无能,平定不下来,那就换有能耐的人去办。这个节骨眼上闹了这出,恐怕后头另有推手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