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许下承诺后,心中亦感慨万分,他幼时随父亲在齐国长大之时,入耳之言,无一人夸赞秦国、羡慕秦民,世人皆称秦王是冷血之人,只知驱使奴役秦人,从不肯施舍半分恩情。
后来他随父来到秦国后,屡屡战场所见,六国之人无不对秦国咬牙切恨,有一回,他见一名魏国俘将有摆阵奇才,便欲为王上收入囊中,哪知对方唾了他一口,骂道“吾此生绝不入你恶秦之门”,骂完便咬舌自尽了。
可见,秦国虽强,却历来不得人心,他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一群韩国人哭着喊着要当秦人,若六国之民皆能如此,待秦国一统天下之后,又何愁大秦三世而亡!
想到蒙恬“国祚十五年”之言,蒙武暗叹一口气,对待这些韩民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
列国手无寸铁之庶民,果真能颠覆社稷么?
而今日,本就遭受秦国“仁义”暴击的张良,待默默听完众人之言后,很快便悲哀地推测出真相——韩王恐怕确想将梁城赠与秦王,却又不想让秦王及时知晓此事,如此一来,便可利用两国之信息差,以城中数万百姓之生死为筹码,将秦王置于无义无道之境地。
这一瞬,张良只觉得失望至极,亦愤怒至极——他的父亲与祖父,皆为韩国鞠躬尽瘁而死,他亦做好了打算,自己虽无力阻止秦国灭韩,但定会倾尽身家性命,以毕生之力杀了秦国那暴君,以报历代韩王对张氏知遇之恩。
可今日,因秦军的猝然到来,他以往的认知彻底被颠覆了:原以为是暴君的秦王,实际上是世间罕有的仁善之君;而他宁肯誓死效忠的韩王,才是暴虐无义的豺狼之君。
这梁城数万百姓,是年年岁岁以税粮供养韩国王室的子民啊,就这么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偌大的木棚之中,那些险些死于韩王算计之下、如今却妥善得到安置的梁城百姓们,正热切而亲热地笑着望向蒙武和秦卒,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再无先前的死气沉沉。
是了,如此之国,如此之君,梁城百姓岂会再愿做韩国之民!
这一刻,张良竟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站出去劝阻蒙武莫要攻韩。
忠臣妄图存韩之心,与万民渴盼灭韩之心,孰轻孰重?我张氏所忠心的,又究竟该是韩国王族,还是韩国万民?
梁城数万秦军的行动力之高效,远远超出了城外众人的预期,待他们将城中活口尽数救出后,天黑时分,秦军已举着火把将地面死者尽数掩埋。
冬日虽不易爆发疫病,但秦军接下来要一举灭韩,梁城从此便是秦国之地,蒙武不愿因这些尸体再生不必要之事端,便索性一趟在城外挖坑埋了。
待葬完丧者,次日清晨,秦军又取出大巫师为此行特意准备的灭疫熏草药,在梁城各处焚烧起来。
袅袅烟雾之中,那些在地动中侥幸活下来的数千梁城百姓,愈发对秦军感激涕零不止——他们与我韩国之民非亲非故,堪称素昧平生,此番不但驱驰前来救助生者,还肯助死者入土为安,秦军是何其仁义也!
休整几日后,蒙武留下五千士卒,与张良一道看顾受伤的百姓,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马,在梁城百姓的祈福目送中,雄赳赳赶往韩国旧都——阳翟。
张良知道,这意味着秦国的灭韩之战,彻底拉开了帷幕。
他目送着秦军的队伍在尘土飞扬中离去,心间不免涌起些许伤感。
当年,自己这支张氏先祖由赵国迁居韩国之时,前路一片渺茫,是韩国五代先王之赏识,才让祖辈在韩国站稳了脚跟,堪称于张氏一族有伯乐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