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他强令自己打起精神,他们一家,包括阿鹰,能躲过这一劫,总是好的。
顾山青看向父母那桌,那对夫妇终于将他们的包袱收拾齐全,背在了身上。他只需要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出到门外,再揭下符纸,与他们会合。之后他们可以在镇里找一处没人的屋子,躲上几日,或者干脆躲到荒郊野外的山里去,总不会倒霉到和同一个魔头狭路相逢。
顾山青抱着阿鹰,就要往外走。在走之前,又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有某件早该发生的事迟迟没有发生。他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或者说,有哪个早该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迟迟没有回来。
刚刚被老人招呼过去的店小二还立在那里,只不过面向的是另一边。
外表白皙斯文,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个魔头的青年用筷子夹着一块酱爆过的肉,正举给小二看。
顾山青的心跳一停,想起了他点单时唯一一个要求——“不要猪肝”。看这情形,他筷子上夹着的必定是块猪肝无疑了。
顾山青收回目光,一边加快脚步往外走,一边又不禁地竖起耳朵,提心吊胆地去听那青年和小二的对话——如果那小二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连累他为了一块猪肝而死,那可当真是死不瞑目!
他离他们距离颇远,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零散的字句,但多少是明白了两人的大意。
青年的声音出奇的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好声好气,连抱怨的理由基本都和常人无异,无非是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不过提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却依然得不到满足云云。而他的要求也并不过分,连银子都没想着要回,只不过是想让后厨给他再炒上一盘,这一次万万不要再有猪肝。
另一边,那小二的辩解同样合情合理,说现在“妖魔当道,人心惶惶”——听到这两句,顾山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那青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平平地让这句话滑过去了——所有人都跑了,东西不好买,贵得异常,青年给的银子几乎都花在了买猪杂上,没剩下多少了。况且现在后厨只有一个厨子,要炒所有人的菜,只不过是一时疏忽,漏下了这么一两块猪肝没拣出去,请这位客官多多担待,把它挑出去不吃,也就得了。
两人为了这等鸡毛蒜皮拉锯得有来有往,若不是知道其中一个杀人不眨眼,早犯下了许多让人不忍卒视的惨案,顾山青当真要乐出声来。
在他战战兢兢的偷听中,又像过了瞬息,又像过了许久,他们的争执终于分出了胜负。在青年的坚持下,小二屈服了,端起那盘夹杂了几片猪肝的爆猪杂,准备回后厨让人重做。
这时顾山青已经走到了大堂堂前,就跟在他的父母四人之后。有一队人一脸疲态地从大门进来了,他的父亲知礼而守礼,哪怕在这种时刻,也本能地侧开身,让对方先走。
刚才在小二让步时,顾山青的心便颤悠悠地落回了原处。此刻眼看进门的一行人马上要过去,甚至抑制不住生出隐隐激动——只要出了那扇大门,他们就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劫。再乐观些,说不准老人的师兄及时赶到,收服了魔头,便是天下太平!
忽然,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穿过重重嘈杂,不知为何格外清晰,开玩笑道:“这么好的猪杂,就退回去了?不如给我!”
顾山青猛地扭头。
原来端着盘子的小二也被刚刚进门的人堵住了,就立在狭窄的过道里等人过去。和他说话的人坐在过道边上,没有带包,显然是店里的熟客。
听他这么说,小二也不把他当一回事,无奈地摇摇头,抱怨道:“可不是么。这么好的下水,只不过多了几块肝,就要退回去。现在的人啊,真是有了几个臭钱,就把自己当大爷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
话音未落,下一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揪住他的领子,猛地把他向后拽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在半空之中,那小二还茫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轰然砸到了地上!
所落之处,桌椅碗碟尽数粉碎。
在杯盘破碎的同时,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顾山青他们眼前的大门遽然合拢。
“砰!”“砰!”“砰!”“砰!”“砰!”
紧接着的,是饭桌旁临街的窗子,通向后院的小门,甚至楼梯上方没人够得着的小窗。在任何人能反应过来之前,整间客栈就彻底成了一个盛着鱼的釜,装着鳖的瓮。
所有人都傻了眼。
少年时的顾山青呆呆地看着那再也不曾动弹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小二被看不见的丝线往后拖,直拖到那个依然似笑非笑的青年跟前,脑中一片空白。